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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洁若与萧乾的文章岁月

2019-07-14 02:59:15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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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二○一九年四月十三日晚,文洁若\何雁摄

  在一次聚会上,我与文洁若相识。二○一九年四月十三日晚,美国对华友好协会代表团访华,朋友们在北京小聚。文洁若作为萧乾夫人,应邀出席晚宴,欢迎斯诺故乡来的客人。

  我到宾馆较早,看见一位老人被搀扶着走进来:她身材娇小,背略驼,拄枴杖,脚上却蹬一双皮靴,增添了几分精神;一身红衣镶黑色蕾丝,配上棕色假髮,映衬出红润脸庞。她,就是文洁若。\何雁

  文洁若与萧乾,是一对文坛伉俪。萧乾是中国记者、作家、翻译家;埃德加.斯诺是美国记者,以著作《红星照耀中国》闻名。萧乾与斯诺,有一段亦师亦友的情谊。

  文洁若在文章中记述:“一九三三年至一九三五年,斯诺在燕京大学新闻系开了‘特写的写作’课,此时萧乾刚从辅仁大学西语系转到燕大新闻系,成为他班上的学生。

  “一九三五年在‘一二.九’运动爆发当天,斯诺联络了好几个国家的记者到示威现场採访。他和夫人海伦走在遊行队伍最前面的横幅标语之下。那时萧乾在天津《大公报》工作,从当晚的新闻电讯稿中获悉遊行的壮举以及学生被殴打受伤一事,次日赶回北平,陪斯诺夫妇走访几家医院,慰问被打伤的同学。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一九三九年,萧乾赴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执教,兼《大公报》驻英记者。斯诺则在中国工作到一九四一年二月,他和路易.艾黎等人在宋庆龄的支持下,发起了工业合作运动。

  “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盟军在诺曼第登陆,开闢了反法西斯战争的第二战场。八月十五日巴黎解放。入秋,携带着美军随军记者证的萧乾,在巴黎的斯克里勃旅馆走廊裏偶然遇见了斯诺。萧乾正要随美国第七军向莱茵挺进,斯诺则是苏联准许在东线採访的六位美国记者之一。那一次他是特意从罗马尼亚赶到巴黎来观光的。旧雨重逢,他们在酒吧间海阔天空地聊了一个下午。”这是萧乾最后一次与斯诺会晤。

  译介日本文学

  我走上前,与文洁若握手寒暄。随后,我俩坐在沙发上聊了起来。文洁若现年九十二岁,丈夫已於二十年前去世,儿女远在美国。令我惊讶的是,她一人在北京独居,却不请保姆,每天自己做饭,还要坚持写作七、八个小时!

  文洁若从小对翻译产生兴趣。父亲文宗淑任驻日本外交官,曾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要是你刻苦用功、搞翻译,将来在书上印上自己的名字,该多好。我一辈子最大遗憾,就是连一本著作也没有出版过。”

  一九三六年七月底,局势动荡。父亲携全家返回北平,靠变卖家产给子女交学费。父亲要求文洁若,把一套《世界小学读本》日译本转译成中文。文洁若以蚂蚁啃骨头精神,每天晚上坐在父亲对面,跟他合用一盏枱灯,历时四年,将这十本书、共计一百万字译竣。

  文洁若十九岁,考取清华大学外文系英文专业。毕业后,她到三联书店当校对。次年,调入人民文学出版社,从事文学翻译工作。

  前后半个多世纪,文洁若主编《日本文学》丛书十九卷,翻译十四部长篇小说,十八部中篇小说,一百多篇短篇小说,如《高野圣僧—泉镜花小说选》、《芥川龙之介小说选》、《海市蜃楼.橘子》、《天人五衰》、《东京人》等。井上靖、川端康成、水上勉、三岛由纪夫等人作品,经过她的翻译,才得以被中国人所熟知。

  二○○○年八月二十九日,日本外务大臣河野洋平在北京,向文洁若颁发“日本外务大臣表彰”奖。站在台上,她心潮起伏,想起一九八六年十二月,萧乾在挪威驻华使馆被授予国家勳章的往事。丈夫先走了,她要再接再厉,决不辜负四十五载恩爱岁月。

  两年后,文洁若又被日本政府授予勳四等瑞宝章。瑞宝章,是日本从一八八八年开始颁发的勳章,从上到下分为六个级别,用来表彰对国家与公共事务功绩卓著人士,以前只颁给官吏与男性,后来才接纳平民与女性。文洁若作为中国人获得这一勳章,是一项难得殊荣。

  现今,文洁若年事已高,极少参加社会活动。当晚聚会,她过得很愉快。我搀扶她上轿车,她微笑着说:“你一定来我家啊!”

  文字结姻缘

  六天后的下午,我如约前往。文洁若的家,在木樨地一栋老居民楼裏。客厅就是家的中心,书桌紧靠窗户,资料凌乱堆放,仅留出一条“羊肠小径”以便行走。茶几上,立着一帧青年萧乾半身大照片,这是一九三九年在剑桥时所摄。

  文洁若穿着围裙、戴着袖套,正伏案一笔一画地写作。她回忆说:“我与萧乾的姻缘,真正从文字之交开始。”

  一九五三年初,萧乾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文洁若整理一部由英文转译的苏联小说《百万富翁》,经萧乾校订润色后,甩掉了翻译腔,更接近文学创作,使文洁若深受启发。加之,萧乾讲话诙谐,对一个小助编的耐心,也感动了她。

  一个星期天,萧乾带着上幼稚园的儿子,约文洁若去北海公园划船,给出版社几个人撞见,引起一场小轰动。有同事善意地,把一九四八年郭沫若在香港批判萧乾的《斥反动文艺》一文,拿给文洁若看,并表示:一个捱过文坛泰斗痛骂的人,在这个社会没有前途。你是个单纯的姑娘,怎麼能和他接近?

  文洁若读罢十分震惊。对此,萧乾没有辩解,只叹一口气说:“唉,我正是背着这口黑锅来投奔新中国。明知道开罪了他老人家,回来不会受待见,可感情上又不允许我留在外面。”

  这时,文洁若才知道,原来一九四七年萧乾在上海《大公报》一篇社论中,抨击当时文坛“称公称老”的风气,因而触怒了郭老。

  文洁若又了解到,一九四九年初,萧乾站在人生十字路口。母校英国剑桥大学中文系以教席邀聘,剑桥何伦教授(Prof. Gustav Haloun)专程赴港接洽,不但负担全家旅费,还应允终身职位。萧乾却说:“我像隻恋家的鸽子,奔回自己的出生地。”

  政治之外,一些好心人还提出,萧乾是个离过三次婚的人,断言在感情上不可靠。在这个问题上,文洁若也确实动摇过,三次写过断交信。但是,文洁若在感情上,始终没有真正离开他。

  几经曲折,文洁若下定决心。萧乾请她去看了一齣话剧。当剧中人在台上说“我们四十年的愿望终於实现了”,萧乾情不自禁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小声说:“我四十年的愿望也终於实现了—我找到家啦。”

  一九五四年四月,两人举行了俭樸婚礼。新婚不久,在文洁若带动下,萧乾接连翻译了三本书:《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与《好兵帅克》。其中,《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印刷八十万部,一九八○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英汉对照本。不少人称讚《好兵帅克》的译笔,文字幽默俏皮,表达了原著风韵。

  萧乾告诉文洁若,自己是“游击式”的。就是说,并不是抱住一位作家的作品译。但他更尊重阵地式译法,比如,译契诃夫作品的汝龙、译巴尔扎克作品的傅雷。这麼搞翻译,对作者理解更深,译时也能更贴近原作。

  一九五七年七月,萧乾开始受到批判,直至二十二年后,右派问题才得到改正。晚年,萧乾在回忆录中,对妻子深情表白:“我流徙期间,三个孩子都还幼小,她毫不犹豫地挑起生活担子。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从未对我丧失过信心。倘若没有她,我绝活不到今天。”文洁若也由衷地说:“我一生只做三件事,搞翻译、写散文、保护萧乾。”

  家,先后搬过八次。一九八三年春节后,才搬进现在这处单元房,取名“后乐斋”。萧乾历经磨难,年已古稀,迎来之后二十年创作高峰。

  萧乾在《一对老人,两个车间》一文中,绘声绘色地写道:“我们还有一种共识—一个更重要的共识:人生最大的快乐莫如工作……我们都庆幸搞的是文字工作。幹这行当,无所谓离退休,只要有纸笔,随处都可以出活儿。”文洁若则写道:“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埋头笔耕。只要有活儿幹,又还能幹,我就心满意足。我珍爱我们这个小作坊。”

  合译《尤利西斯》

  那天晚宴前,文洁若谈起一桩趣事:“一九九○年开始,我与萧乾翻译《尤利西斯》。那四年,我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睏了,就和衣而卧,一连几个月没下楼。当小保姆挽着爷爷(萧乾)去散步时,街坊常问:‘奶奶(文洁若)是不是出差了,怎麼多少日子不见她的影子。’小保姆乖巧地回答:‘奶奶在突击翻译《尤利西斯》哪。’”

  文洁若脸上漾起满足笑容。我开怀大笑着说:“《尤利西斯》是现代主义文学巅峰之作,大量採用意识流手法。最末一章是女主人公内心独白,长达数十页没有标点。这本书读懂都很难,更别提翻译了!”

  儿时文洁若,最喜欢跟父亲逛书店。有一次,父亲指着门市部摆着的五册袖珍本《岩波文库》版《尤利西斯》,说:“你看,日本人连这样难懂的书都译出来了。”他没买《尤利西斯》日译本,却买下日本名作家菊池宽主编《小学生全集》八十八卷。

  父亲告诉她,第三十卷《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纪,跟尤利西斯是同一个人。尤利西斯,是这部史诗中英雄的拉丁文名字。奥德修纪是希腊名字。至今,这部《荷马史诗》还摆在书架上。

  一九三九年,萧乾执教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为躲避纳粹轰炸,大学疏散到剑桥。六月三日,萧乾从剑桥给胡适寄去一封信,其中写道:“此间工作已谈不到,心境尤不易写作。近与一爱尔兰青年合读James Joyce(詹姆斯.乔伊斯)的Ulysses(《尤利西斯》)。这本小说如有人译出,对我国创作技巧势必大有影响,惜不是一件轻易的工作。”

  《尤利西斯》是爱尔兰作家乔伊斯代表作,於一九二二年出版。小说描写了一九○四年六月十六日,这一天在都柏林发生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小说中每一段故事,都与《荷马史诗》的“奥德修纪”中一段故事有平行关係。

  一九九○年八月,译林出版社李景端上门约稿。文洁若一听,就上了劲。萧乾却一口回绝:四十年代初,我确实钻研过这本书。当时我才三十几岁,都没考虑去译它。如今八十开外,去搬这麼一座大山,那是太自不量力!我不想没罪找枷扛。

  文洁若想的是:一场“文革”浩劫,把萧乾的大半辈子创作笔记,统统化为灰烬。这部“天书”的翻译,或多或少,可减轻带给他的精神创伤。於是,文洁若採取迂迴战术,要求萧乾帮助校订,借此把他“拖下水”。出於责任感,萧乾很快成为积极的合译者。

  《尤利西斯》难译,并非无迹可循。国外乔伊斯专家,除研究专著及传记外,还出版有关工具书。其中,《〈尤利西斯〉註释》由堂吉福德教授与罗伯特.J.塞德曼合编,美国加州大学出版社於一九八九年出版。

  萧乾夫妇搜寻到三十多种国外参考书。文洁若还借鉴日译本,并写下六千条、约十万字註释。他们最感力不从心的是第十四章,困难在於文体模拟。全章开头用的是古英语,接着又模仿英国文学史上历代名家文体,实在无法用中文表达如此多文体,古文部分亦只译成半文半白。

  文洁若没料到,中译本问世后,内地掀起一股热潮。读者要凭预售证才能购书,甚至两天创下签名一千部的纪录。出版之前,海外多家媒体专访萧乾,美联社发表长篇通讯说:“中国已摆脱五、六十年代,那种排斥外国文学的做法”,认为《尤利西斯》的译介,标志着中国在文艺方面的改革开放。

  一九九七年二月,萧乾因患心肌梗塞,住进北京医院。夫妇俩把“车间”搬进病房,每天不是写,就是译。一九九九年二月下旬,萧乾离世后,儿子萧桐劝母亲赴美小住。文洁若说:“我哪裏走得开呢?爸爸身后的事,恐怕十年也做不完。”二○○五年,萧乾九十五岁诞辰之际,文洁若主编《萧乾全集》问世。

  文洁若说:“翻译是我一生最锺爱的事业。我要继续幹下去,也会像萧乾那样,写到拿不动笔的那一天。”我坐在书桌旁,扭头望去,相片中的小伙子身穿时髦夹克,洋溢青春活力!他歪着脑袋,正俏皮地微笑。那笑容,彷彿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部分图片由文洁若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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