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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记忆裏找一片心灵港湾 ──《北京的隐秘角落》读后\胡一峰

2019-08-19 04:23:16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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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陆波著《北京的隐秘角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城市是文化的容器,她过去的点点滴滴,看似随风而逝,其实都化作了城市记忆。一庙一亭、一砖一瓦、一花一树,春来的燕子,秋去的大雁,都在不经意间将旧日记忆如蚕吐丝般抽扯出来,缠绕在新城的某个角落,结成了茧子,留待有心人拾取。陆波就是这样一个有心人。她的《北京的隐秘角落》收藏了不少记忆之茧,读来颇有兴味。

  这些年,与“民国热”、“历史热”等文化潮流相应,历史人文写作十分兴盛,以城市史为依讬者佔了很大比重。各地人文书店大多摆着充满怀旧情怀的文史作品。《北京的隐秘角落》是较有特色的一部。我想名之为“城市流”,意思是从城市当下的地理空间进入历史,而不像有的城市史写作那样,讲述的完全是过去。陆波书中的地方在今天的北京真实存在,至少还存有地名,如果有兴趣,读者完全可以拿着书,按图索骥地完成“心理穿越”,触摸历史。

  “城市流”文史写作

  《两位退翁先生与樱桃沟的陈年旧事》裏的“樱桃沟”,现在仍是北京植物园中的景点,也是市民休閒的好去处。书中是这样描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北京实验种植成功的南方水杉参天蔽日,竟然密实地布满溪流两岸,夹出曲折栈道。风起清凉,有两侧山峰逐渐紧凑逼仄,奇石兀立,而溪流之水愈加急迫。再往上寻,便可见一潭清水借助小石坝飞流而下,滚泻如银,击溅在石头上清脆作响,好一派幽谷深潭的世外仙境。”文中的两位退翁,一位是被乾隆皇帝收入《贰臣传》,树为反面典型的孙承泽,他自号“退翁”,在樱桃沟修的别墅叫“退翁书房”,也叫“水流云在居”,取义杜甫“水流心不意,云在意俱迟”,还建了“退翁亭”。另一位退翁叫周肇祥,是著名的金石学家,他在孙承泽书屋遗址上盖了“鹿岩精舍”,并在门额上题了“无畏”二字,保留至今。现在去樱桃沟遊玩还能见到,“鹿岩精舍”院内有一间茶社,题写了“水流云在之居”的匾额,让人追思这裏曾经的两位主人。我以为,本篇是全书最精彩的篇章之一,因为这些文字就像樱桃沟裏见惯历史风云的巨石,把故事娓娓道来,历史与现实、自然与人文融合得天衣无缝,正如文章结尾所写:孙承泽、周肇祥“两人的人生截然不同,只是他们对樱桃沟的热爱是一样的深厚,这缘自大自然给予脆弱生命的慈悲与安抚,这大概就是每一个人内心深处渴望一片归隐乐土的原因吧。”

  发掘已淡忘的掌故

  《在保福寺桥下,寻找历史的草蛇灰线》一篇,以北京北四环上的保福寺桥为引子,追叙保福寺村及保福寺的历史,发掘出了人们不熟悉或已淡忘的掌故。比如,鲁迅的原配朱安死后实葬於此。书中说,关於朱安的葬地,众说纷纭,朱安自己希望葬在上海陪伴“大先生”,许广平则希望朱安陪伴周老太太,《鲁瑞墓地》一文也认为,朱安陪伴周老太太葬在板井村周家墓园。其实,当年周作人的大儿子周丰一和鲁迅早期学生宋琳商议的结果是把朱安葬在了保福寺。《无数学子朝拜的北大花神庙和一位公主的哀愁》,讲的是北大未名湖畔那座只剩山门的小庙,这地方被讹传为花神庙,其实不然。门额上写着“重修慈济寺”,但慈济寺缺乏史书材料记录。陆波提出,今天燕园的主体部分是乾隆时期的溆春园,毁於庚申之变,它曾经的主人是和珅。赐给和珅之前,此地以水天湖塘为主,是和珅在这裏修建了不少建筑,应包括私家佛寺“慈济寺”。她还对“重修”之说提出疑问,而且字是蓝色的,也比较罕见,她怀疑“重修”是司徒雷登建燕京大学时期某位教授的手笔,只不过是寓意重建之决心罢了。而今,在寺庙当年主殿的位置,是埃德加.斯诺之墓。这座顶着花神庙之名的小山门,还成了遊北大的学子们祈求高考得中的地方,裏裏外外写满各种留言,甚至有“北大,请保佑我明年考上复旦!”这样奇葩的心愿。就这样,陆波以流畅的文字,解读了藏在城市角落裏的历史密码,令平凡的生活变得丰厚起来。

  《北京的隐秘角落》或可归为文化散文集。陆波非文学圈中人,也非史学圈中人。作为一名执业律师,她的专业训练把追求证据放在首位,用她在“自序”中的话说,希望扫去历史文物遗迹上的讹传,“尽最大的努力揭出那些被历史尘封的真相,去勾画历史中的小事件、小场景、小人物、小性命的往事遭际”,“这或许是职业的后遗症,算是为他(它)们伸张不曾有过的名分。如此做法,得益於我的法律专业训练,追求实证,追求证据,敢於对不合理的听闻提出质疑,这是我写作的根基与出发点。”

  此种追求在书中十分明显。《明清两代大太监的一种奇异传承》和《蓝靛厂,中国最后一批太监的归宿之地》对北京的“太监庙”的追索就是一例。太监没有子嗣,为了给自己找个养老的去处,往往用积攒的钱买一些土地,修建庙庵,生前上香祈福,年老体衰就到庙裏投靠居住,死了就地埋葬。清人龚景翰在《遊大慧寺记》中写道:“余客居京师无事,间从友人薄遊京师之外,而环城之四野,往往有佛寺,宏阔壮丽,奇伟不可胜计。询之,皆阉人之葬地出。阉人既卜葬於此,乃更创立大寺於其旁,使浮屠者居之,以为其守塚之人。而其内又必请於中朝之贵人,自公辅以上有名当世者为文,而刻石以记之。”可见,封建皇权时代的“太监庙”是北京的独特“景观”。现在的中关村,当年就是以太监墓闻名的坟场。由於太监被称为“中官”,此处也被称为“中官村”或“中官屯”。新中国成立后,中科院在此开发建设,在史学家陈垣提议下改名为“中关村”。

  在没有社会养老制度的封建时代,太监的养老确实是个大问题。据陆波研究,清末民初,北京有多所寺院以接收太监闻名,有一些本就是太监出资购地兴建的,另一些受到太监资助,比如白云观、立马关帝庙、褒忠护国祠。今天,白云观成了全国闻名的道场,褒忠护国祠早已不存,原址为现在的八宝山公墓。立马关帝庙则还残存在蓝靛厂。二○一五年,陆波亲往考察,看到这座京西规模最大的太监养老庙,一派破败杂乱的景象,几欲落泪。为了还原庙的过去,陆波找到了庙中石碑拓文,早一些的碑文证明明朝嘉靖之前庙就已存在。雍正四年,成为道士王本阳出资购买的私庙,并传给门徒。传到王宗岳时,因未继续收徒,就立下字据把庙移交给“众善人等”。一年半之后的另一则碑文表明,当时宫中有人开始接手庙宇整修事项,庙也由此进入“高层”视野,这篇碑文出自光绪朝工部尚书潘祖荫之手,参与维修翻新此庙的善人姓名也在碑文中出现,“李乐元、刘诚印等二十八人等”,领头的这位“李乐元”就是权倾一时的大总管李莲英,刘诚印则是“二总管”。刘诚印是个“修庙控”,他捐建的寺庙,有记载的就有三十家左右。他还与白云观渊源深厚,不但贡献巨资,还多次主持规模宏大的受戒。刘诚印去世较早,接替他的人是崔玉贵。慈禧太后去世后,崔玉贵出宫落户在立马关帝庙,直至去世。这所似乎早已湮没在岁月中的关帝庙竟与晚清后期的著名太监有如此多的联繫,历史有时就是这麼令人惊讶。同样隐藏着历史密码的还有定慧寺。这座始建於明正德年间的寺庙,一度也是京西大寺,香火旺盛。据寺院碑文史料,正是明清两代太监“接力赛”般的资助,才修成了这座大庙。宣德朝“内宫八虎”之一的张永、历经康雍乾三朝的大太监魏珠都为定慧寺出过力。

  值得注意的是,陆波寻访“太监庙”及其史事,并非单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通过体察这一封建时代的特殊人群,获得对历史境遇下生灵的理解。《把一辈子活成了阴影的悲剧皇后》一篇,从另一个侧面体现了同样的意图。该篇从颐和园玉澜堂的宜芸馆说起,这是光绪的隆裕皇后的寝宫。陆波说,在宜芸馆流连时,耳畔不时听到遊客对这位皇后的讥讽,无非是醜陋、失宠和愚笨。这个倒霉皇后一辈子似乎就是个笑话,最“伟大”之举可能就是被动充当了清廷退位的执行者,而被当时的舆论奉为“女中尧舜”。对此,陆波写道:“或许,这位哀愁的‘女中尧舜’在颐和园那个寂寞的宜芸馆小院,在一小方天空之下,无数次地漫步思虑,练就了她对世事世人避让躲闪的态度……(今天)人们还要大声贬损这位可怜的女人,不愿意去了解这位皇后走过的艰难的一生……”无论是寻访孤老的太监,还是叹息阴影中的皇后,陆波字裏行间总对这些被忽视的大人物或小人物报以同情之理解。作为后世的说话人,她自觉放弃了“后视之明”的高傲,而是採取平视的态度,在视角的转化中,努力接近历史人物孤寂的内心,探求着对话的可能。

  破解文化层的秘密

  史学家顾颉刚提出历史是层累造成的,他说的是指被记录的历史,或者说作为文本的历史。实际上,何止存在於记忆中的历史,我们每天生活着的眼前的城市,又何尝不是层累造成的。城市中的建筑,虽然也在变迁,相较於人事却更加恒定。在书中,陆波有时以建筑为眼,观察时代风云,别有意趣。比如,《这座城门,录下了北京城最惨烈的镜头》,以宣武门的历史为线索,讲述了明代天启年间在这一带发生的“王恭厂大爆炸”,虽然王恭厂当年是工部的火藥库所在,但那场爆炸的威力却不是黑火藥所能造成的。这场被称为世界三大迷案之一的爆炸,至今尚没有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释。到了清代,刑场菜市口就在宣武门外。这裏砍掉了无数的人头,人们最熟知的大概就是牺牲於此的维新志士谭嗣同了。以城门为线索,历史的惨烈被有意味地串联了起来。

  陆波的考索与写作是从寺庙入手的,而且她首先选择的是“不起眼、不宏大,甚至只是传说的记录”,这是一种发掘城市文化层的有效进路。寺庙在城市的地理布局,实质上反映了一个时期城市中人群的精神世界及精神交往,而且,寺庙看似超越於俗世之外实则与俗世的政治、社会、文化有或潜或隐的联繫,这让它折射出一个历史时期的深层结构和变迁。前文所举太监庙便是如此。再如,《北大南门外,有一条穿越历史的神秘通道》,写的是北大南门外的“海淀路社区”。在清代,这裏是军机大臣们置产安家的地方,目的是当皇帝太后在颐和园办公时,便於就近应召承旨。就这样,兴起了一片高档社区。原来,政治中心的转移,带来城市空间的变化,自古有之。文中还考索了当年位於此处的一座“娘娘庙”,现在的北大三十二号楼,就是娘娘庙的旧址。这座庙的香火从一五七一年一直延续到一八六○年,毁於圆明园之余火。一八八四年,庙的前殿得到整修。此后,在林海音的散文《海淀姑娘顺子》中还有娘娘庙的描写,说明一九三七年后此庙依然存在。这座庙如此“长寿”主要原因在於它进入了百姓的精神世界,并为其信仰服务,在女权不张的时代,给了女性一份寄讬。

  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正在於人会寻找寄讬。我想,陆波写作这本书,主旨也在於此,正如她在序言中所说,见证北京的历史巨变是一种幸运,“或许,再过千年,它会是另一番样貌,……但它曾经拥有一切是如此辉煌灿烂的文明,曾经拥有一代又一代坚韧、智慧而善良的人民,生息不止,生命之花勃勃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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