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尚长荣早前在香港接受大公报记者独家专访\大公报记者徐小惠摄
作为新中国七十华诞的献礼片,由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尚长荣主演的3D全景声京剧电影《贞观盛事》已定於第四季度在内地上映。“这个戏是国庆五十周年的献礼剧目,这次又是七十年大庆的献礼电影,正好,正好又赶上了。”尚长荣此前在香港接受大公报记者独家专访时笑言。
身为梨园名门之后,父亲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尚长荣生於一九四○年,五岁登台演出,十岁拜师学艺,他的京剧艺术表演史同中华人民共和国从成立到发展到兴旺发达的大历史亦步亦趋。从京剧最巅峰的时期一路走来,尚长荣经历了京剧从大众到小众,从一呼百应到曲高和寡,在古稀之年他踏足电影界,试图用电影的形式推动戏曲再一次的发展与繁荣,因为他相信,京剧的历史就是“顺天应时的一部发展史”。|大公报记者 管 乐 徐小惠
记者与尚长荣的专访约在南洋酒店的餐厅。他与夫人相携走来,丝毫看不出已年届八十。他声如洪鐘,气场沉定,眼神有些慑人,笑容却很温和,话至兴起时还情不自禁地演示了几个京剧招式。
提起尚长荣,总要说到他为人津津乐道的“三部曲”:《曹操与杨修》、《贞观盛事》、《廉吏于成龙》。当年它们作为京剧新创剧目而轰动一时,成为久演不衰的经典。其中京剧《曹操与杨修》(《曹杨》)於一九八八年首演,在此之前,各类艺术作品对曹操这个人物的形象刻画都较为单一,“以前戏曲裏的曹操,都是《三国演义》罗贯中先生笔下的曹公。”尚长荣形容其“很生动,家喻户晓,只不过有一点委屈了我们的曹公,是一个奸贼。”为了还原曹操的形象,尚长荣对历史上有关曹操的记录进行了全面的研究。“《三国演义》我看了几遍,喜欢,喜欢。再读读曹操的文集,裏面有他的政令,有他的诗集,我一看,《短歌行》、《蒿里行》,‘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哗,不得了,太有文采了。再看看郭老(郭沫若)笔下《蔡文姬》裏的曹公,通过这几方面,我们将他定位成一个人,从人性的角度去演绎。”尚长荣与当时的主创团队决定塑造一个更贴近历史真实的、有血有肉的曹操形象,“既有他的伟大,又有他内心深处不可逾越的卑微的一面,他是个人,不是鬼,也不是郭老笔下的曹公,完美得像神。”
然而在当时,想对已经固化的人物作定位上的转变并不容易,连导演都提醒他:“你的表演对曹操的定位不要有一点自我批判的情感在内。”尚长荣形容自己在诠释曹操这个人物时是一个“受折磨”的过程,“我(曹操)爱才,但你(杨修)错了,我就要惩罚你,但是惩罚后,(发现)我自己又错了,(我)不能认错,要掩盖,掩盖又掩盖不了,这种错综複杂、盘根错节的情感,对於一个演员来说,在受折磨,要用受折磨的这种情感、精神来研究曹操、塑造曹操,再在舞台上演绎出来。所以,这个角色有演头。”
最终尚长荣在对曹操的人物刻画上实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创新,为观众呈现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曹操”:败不气馁、胸怀大志,求贤若渴、爱才用才,富有情感,但又狠心绝情、绝不承认错误,既逾越不了古代统治者内心深处的高门槛,又蕴含着人性卑微的複杂情感。
让京剧更加好看
对尚长荣而言,《曹杨》的意义有二:“一个是历史意义,一个是现实意义。我演了很多戏,留下来的、比较理想的就三齣戏,得奖也最多:《曹杨》这齣戏,我们自己给它定位──‘警世之作’,《贞观盛事》—‘醒世之作’,《廉吏于成龙》—‘劝世之作’,劝人,做人要做于成龙这样的人,当官要当于成龙这样的官。警世,是对於权谋人士,对於领导者,对於一个君主,不要犯曹丞相的毛病与错误。对於知识分子、对於白领,杨主簿他有一腔诚挚的热血,但是他毛病不少,桀骜不逊。有评论家说,曹操和杨修这两位大人物都是刺猬,身上都有刺,只能互相敬仰,不能拥抱,拥抱在一起,就是互相伤害。所以很有意思,现在演起来,有很多年轻的朋友说这对职场有现实意义。”
因为迈的步子比较大,尚长荣也坦言当时很忐忑,回想当年演出的情况,他依旧记忆犹新。“这个戏八八年出台的时候,首演在天津,后来在上海又演了两场,都是内部演出,没敢对外。九二年到香港来演,在新光戏院,我和言兴朋(杨修扮演者)一起过来,那一次演出团队比较大,戏很多,第一天打头炮就是《曹操与杨修》,当时那谢幕,没完了,没完了,没完了。”后来这齣戏还去到台湾,又远赴俄罗斯、爱沙尼亚等地,都受到当地人的喜爱。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九十年代随着电视在内地的逐渐普及,越来越少的人将听戏作为休閒的方式,梨园在大众生活中的位置渐趋边缘,京剧的处境愈发困难。再到科技生活日新月异的二十一世纪,快节奏、碎片化的生活方式让新一代的观众不再有耐心安安静静听几个小时的戏,很多人对京剧的前景感到悲观,觉得改也是死,不改也是死。
对此,尚长荣认为:“我们得想点辙,想点办法,让它(京剧)更加好看,让更多的人能够接近能够了解。”他相信:“人们生活节奏快了,坐在剧场裏欣赏、看戏,也希望节奏能快。”於是,当很多人对京剧的印象还停留在戏台、舞台上时,尚长荣率先将京剧搬上大银幕,开始他的京剧电影之旅。於他而言,“虽然是很纠结,也不无酸楚在内,但终究不能把它(京剧)送进博物馆。”
“拍电影很过瘾”
自二○○八年开始,尚长荣开始尝试将京剧与电影结合,三齣经典剧目先后借助最新的电影技术手段与观众见面,十年间他拍了四部电影,今年初他还获第十届中国电影导演协会“传承国粹,精湛银幕”特别荣誉奖。
在尚长荣眼裏,“拍电影很过瘾。”不管是《曹杨》还是京剧电影《霸王别姬》,他扮演的角色的面部表情都极富张力。“舞台是一个宏观的展现,浑身上下都要传递声音、表演、唱腔,但在微观上,观众们看不到。电影虽然有时候让观众难以捕捉演员‘全身上下的戏’,但是它微观,近了,特别是情感上的戏,很细腻,通过大银幕就被揭示得淋漓尽致。二者各有展现的特点。”
谈起梅兰芳先生当年提出的“不坏形式”的京剧创新原则,尚长荣亦深有感触:“这句话有不少争议,以前和现在都有人认为他保守,其实不是。我们不能失掉本剧种的特色,这个度非常要紧,不能背离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
三十年前,尚长荣在人物的内心和外在表达上做出创新的尝试:“一定要演活,不是虚拟写意。”如今,他试图在经典剧目的节奏等方面做一些微调,“现在目斗胆说一句大话,我们应该肩负前辈想做、要做、没来得及做的事。我们要去继续完善传统。”他说,“这个完善,不是欺师灭祖,不是跨界的恶搞,不是随风,是保留了艺术品的本体的核心。我们要在对传统顶礼膜拜的基础上,下狠心去学,把学到的传统用活,呈献给现在的、当代的观众。”
在拍摄《曹杨》的过程中,尚长荣不仅关注自身的表演,也关注电影幕后的製作,他会跟导演交流自己的意见,称自己为“导演的参谋”,他说:“我爱出主意,我也是电影迷。但我跟导演从来没有衝突,我们都合作得很好,互相配合,互相理解。”如今他显然已经非常适应电影拍摄的方式与环境,“导演说这个镜头是这样,要理解导演的意图,作为戏曲演员,跟舞台上绝对不一样,我到了现场,按现场的环境处理位置和表演,不能完全按舞台模式。电影拍摄现场的空间更大了,出来的更有意境。没有辙的演员才是‘我只能这样’,那是他们没主意。我们合作非常愉快。”他也不怕NG,“一次不好再来第二次,肯定选择最理想的。这一刹那,集中精神,拍好了,留下来,你自己也过瘾。”
演员要深入生活
如今他有了身为一名演员的表演经:“作为演员要会生活,总结生活,深入生活,逛街,逛逛超市小菜场,家裏的消閒,做点东西,遊山玩水,这都是生活。进入片场,进入一个古代的生活环境,你用你的唱念做打武,通过你的表演,演绎这个故事,多好啊,过瘾啊。虽然辛苦一点,但哪能不辛苦?”採访当天,尚长荣的夫人告诉记者,尚长荣因膝盖积疾刚刚做完手术一个月,本应静养,却为《曹杨》在香港的首映义不容辞地来港宣传。
为了让《曹杨》、《廉吏于成龙》这几齣戏流传下去,尚长荣与上海京剧院排演了它们的青春版。“演员全部四十岁以下,按照当年我们排《曹杨》的精神,打磨、拚搏。”他说自己当初苦排《曹杨》,就是想给京戏争点气,“真苦啊,那时候偌大的排练场只有一个空调,热啊,没有硬件,而且也不讲这个。”他回忆自己当初给年轻演员们打电话时,说的是:“我现在要搞个青春版,不知你们有没有兴趣,肯不肯卖点力气,肯不肯向我们当年苦排《曹杨》那样去幹?你们若不嫌烦,肯吃苦,那咱们就真要求。”他在帮助年轻演员的过程中不遗余力,“在排《廉吏于成龙》的时候,有一段于成龙夫人给于去信,‘离别十八载……你不要挂念……’,年轻演员入不了戏,我说这样,你晚上回家,等妻子女儿睡着了你开灯,坐在跟前,念这封信。第二天演的时候,(他的)眼泪就下来了。你不动真情,不真的卖力气,全身心的投入,你就深入不了这个角色,掌握不了这个角色,就无法感动大家。”他称眼下他与年轻演员的合作很愉快,“世界上最怕认真的人,只要你认真,什麼事情都能够做成。”
接地气克服浮躁
在以往的讲座中,尚长荣常常提到一个词:“激活传统,融入时代”。他认为当前戏曲的局面,政府已经在对保留和抢救研究前辈的艺术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我们作为专业演员,一个是基本功要扎实,一个是文化积澱要加强。”他说:“我们现在硬件好得不得了,在创作上要接地气。克服浮躁,研究前辈,研究传统,研究经典剧目是怎麼创作的。现在虽然要费点力气,甚至有点坎坷,但是是值得做的,是能够做好的。因为我们的京剧,我们民族戏曲,好听好看,外国人都喜欢看。”
展望京剧的未来,尚长荣很是坚定地表示:“目前这个局面会走出低谷的,我想高峰作品会出现,会不断地出现。”他相信:“只要我们去做,我们期盼着的文艺戏曲的大繁荣,就在眼前。”
部分图片:刘海发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