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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漫遊\脚虽赤,心亦赤\“文体家”残雪与《赤脚医生》

2019-10-14 04:23:15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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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赤脚医生》,残雪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2月

  尘埃落定,十月十日揭晓的诺贝尔文学奖没有残雪的名字。但残雪被提名的消息,这几天持续在朋友圈“刷屏”。我读的第一篇残雪的小说是《文史资料》,虽然很多年过去了,但小说裏那种神秘得有些古怪的氛围,一直让我记忆犹新,具体的情节却记不住了。后来,我读到有些研究者把鲁迅先生称为“stylist”,而先生对此也颇为称许。忽然想到,残雪其实也是一位“stylist”,翻译过来也就是“文体家”。抛开诺奖不谈,我们亦不妨趁热读一读残雪的作品。因了诺奖的提名,让专业圈子和大众都关注一位以前不怎麼被关注的作家,静下心来读一读她的作品,并试图去理解一种以前或许并不熟悉甚至有些牴触的叙述和话语风格,这本身就是一件好事,因为它不但可以开阔人的文化心胸,而且能丰富人的文学经验。

  诗性文本建构空灵气氛

  残雪最新的作品是《赤脚医生》。这本书延续了残雪作为“文体家”的特色。“赤脚医生”是个快被人淡忘了的概念。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到八十年代,这一支基层医疗队伍活跃在广大农村,靠着手裏的一根银针、一把草藥,以低成本服务底层民众,解决他们最基本的医疗保障。若再追溯,“赤脚医生”的源头还可以上溯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晏阳初、陈志潜等人在河北定县搞的乡村建设运动。而更大範围地看,它又是欠发达国家和地区解决基层医疗需求的一种方案。

  今天,“赤脚医生”作为一个群体早已成为过去式了,千秋功罪任人评说。残雪是文学家而不是史学家或政治家。作为文学家,我想她并没有企图要对这个群体或者这一历史现象作“盖棺论定”式的论断,也不想给这个群体“作史”或歌功颂德。相反,她在小说中只是借助“赤脚医生”这个名词及其可以勾连的历史想像,营造一种文学意象,以此来表达她关於人和人、人和自然之间的思考和想像。就像当年的《文史资料》,也不过是借题发挥,探求人与历史的关係以及记忆的奥秘罢了。

  我注意到,《赤脚医生》的有些新书宣传中说,这是残雪“可读性最强的一部作品”。我没有通读过残雪所有的作品,不敢妄作全称判断。但仅从这部小说本身而言,“可读性”并不强。虽然讲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也有主角“亿嫂”的人生经历以及“灰句”的心路历程贯穿其中。但是,通篇叙述跳脱,语言空灵,气氛迷离,作者似乎沉浸在了她创造的“亿嫂”、“灰句”及其周遭世界之中,絮絮地讲述着“云村”的故事,全然不想或不愿对这个世界之外的读者解释些什麼。

  不过,“可读性”并不是评价一部小说唯一或最重要的标準。尤其是在文学史或人类精神创造史的意义上,作品的“文体”意义或者说“形式感”反而更加重要。别林斯基曾说,有些作品是无法覆述、无法说明的,只能让读者自己去感觉。《赤脚医生》在一定意义上大概是这样的作品,它所要讲的故事极为简单,而且是碎片式的。读完之后,也很难覆述它讲了一个什麼故事,即便覆述出来也是乾瘪乏味的。因此,对於读者而言,只有从《赤脚医生》中获得直接的阅读经验,才能沉浸入“残雪式”的语言之海中获取文本内在的情感和精神。如此说来,《赤脚医生》确实是一个具有诗性的文本。

  平实体裁述说自然喜悦

  毋庸讳言,文艺圈是个名利场。这些年,残雪得到的关注和报道并不多。这次诺奖提名后,关於她的文章和生平介绍才一下子多了起来,读着这些报道,我忽然意识到她已年逾六旬,是一位“老”作家了。如果不看作者,只读《赤脚医生》,很难意识到这是一位老作家的作品,因为不论文字还是故事,都充满活力,以及对自然那种出於纯真的亲近,而这种感觉似乎只有青年甚至儿童才会有。

  令人印象最深的,是《赤脚医生》通篇洋溢着的那种复归自然的喜悦。小说既然是以“医生”为题材,就免不了疾病和死亡。但在书中,疾病和死亡不过是一桩自然事件。当人们回到自然的怀抱,疾病吞噬人身体的脚步变得迟缓,而死亡也变得“有尊严”。亿嫂思考“什麼是有尊严的死去”这个问题时,想到了她的病人陶伯。陶伯在大城市确诊了病之后,放弃了治疗,回到乡下,重新发现了母亲山“牛栏山”的好。

  “生活在山裏,与鸟兽花草树木为伴,陶伯每天忙於读书。一转眼就过了五年,他不但没有像医生预料的那样已经去世,反而越活越有精神了。只是亿嫂知道他的病情还在缓慢地进展,不过缓慢得令人吃惊。当然陶伯自己也知道,但他因为这种知道反而特别愉快。”陶伯发现“生活怎麼会变得这麼美好了?早上我在山路上走,看见黄菊花,我忍不住亲吻这些小花,我感动得哇哇大哭”,每天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来和他说话。由此,他听到了自然之神的启谕,亿嫂正是沟通天人的桥樑。陶伯临终前,“表情确实显得很安静,完全看不到痛苦。房子外面,各种鸟兽叫声响起,彷彿是节日到来了一般”。送别了陶伯,亿嫂下山回家时,“感到清朗的夜空变得无比的开阔了。四处静悄悄的,只有一些小虫子发出细微的响声。亿嫂对亿叔说:‘这是多麼有尊严的死啊!’‘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的了。’亿叔附和道。”

  这样的描述具有宗教色彩,但我以为《赤脚医生》断非宗教文学,相反,残雪只是赋予“赤脚医生”的一种文学内涵──帮助人回到自然状态的导师。宗教追求的无非是对凡世的超越,而回归自然其实就是一种最大的超越。当然,被赋予了这一内涵的“赤脚医生”并不是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赤脚医生”。当年的“赤脚医生”即便“赤脚”也是“医生”,遵循的依然是科学法则。而科学法则是建立在天人两分的哲学思想上的,残雪笔下的“亿嫂”和“云村”却有一种充满神性的超越感,在这裏,天与人并不对立,而是融通的。

  被亿嫂视为接班人的“灰句”做赤脚医生的心思不稳,但又觉得不安,趁晚上去看望草藥、拔除杂草,不料被亿叔发现了。他问:“灰句,深更半夜的,你在幹什麼啊?”“我来看看它们。要不它们总缠着我。”灰句嘟嘟囔囔地说。“你是指藥草吗?”亿叔贴着他的耳朵轻声地说道。“嗯”“你可以白天来看它们嘛。亿嫂很希望这样。”“可我背叛了它们。我如果白天裏来,就会不好意思。”“灰句,你摸摸你的心,看它是不是跳得很厉害?”“不用摸了,亿叔,它要跳到喉咙裏来了。”“你是个好青年,亿嫂没看错。”你看,在“云村”的世界,万物并齐,人的灵魂与草藥的灵魂就这样沟通自如,就像和老朋友谈话一样。

  坚强内心传承时代使命

  《赤脚医生》裏的人物并不算多,按代序大体上可以劃分为以林宝光医生、老站长、亿嫂、灰句为代表的几代人。灰句是小说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也是书中着墨最多的。他承担起了“赤脚医生”代际传承的使命,象征的是“云村”这个神秘的世界往何处去的探寻。白芷、米益、罗汉等和灰句是同一代人,对他们的描写形成了众星拱月之势。这些年轻人对赤脚医生这个行业从嚮往、到游移不定,再到最后加入,表面上看体现出作者一种嚮往日复归的追求,就像米益去拜访老站长时遇到的两位大妈说的“从前的好日子还会再来……”,不过,我们必须记得这毕竟是小说而不是政论。我想,残雪不是在呼唤“赤脚医生”这种职业或医疗模式的归来,更不是今不如昔论者,而是期待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状态。为了描绘这一理想,她选择了赤脚医生作为“能指”。

  因此,不论亿嫂还是灰句,都是内心明亮的人。或许也因为如此,书中有些片段,让人感到是在阅读一则童话:

  老葱头腰疼,希望灰句给他扎扎针灸,但灰句觉得老葱头身上臭烘烘,不愿意去,哪怕当做练习,他也宁愿在自己身上练。等他出门到山裏去寻找一种叫“古山龙”的藥草时,却碰到了老葱头。“他穿着的浅蓝色的衬衫,看上去清清爽爽”,在他的指点下,灰句顺利找到了草藥。突然,一条巨蟒把老葱头缠在了枫树的树幹上,灰句在老葱头指点下,用“二齿锄”把巨蟒挖得稀烂,救出了老葱头。这时灰句“闻到一股清香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正像清晨的金银花的香味。老头的瘦瘦的、穿着浅蓝色衬衫的身体显得充满了活力。”忽然,灰句又听见老葱头向他告别,“他眨巴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老头就不见了。灰句立刻紧张起来。就在这时,他的背篓裏的‘古山龙’骚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呼声。灰句心裏想,多麼活泼的藥草啊,它们迫不及待地要到哪裏去?这些藥草让他镇定下来了。眼前出现了那条路,那麼熟悉的小路,他小时候同爹爹走过的……”这样的故事结构,我们在各民族的古老童话中经常看到,它具有人类故事的母题意义。出现在小说中时,深化了作品的悠远感。

  作为小说的重要人物,灰句是一个犹豫不定的年轻人,自己对赤脚医生有着嚮往,但女朋友“小勺”不同意他行医。前述採草藥的经历在他下定决心做“赤脚医生”的心路历程中具有重要作用。在心理发生转变时,灰句还见到了走失多年的“二舅妈”。小勺也一度发生转变,而这种转变同样借助於超自然的力量。显然,这一切在科学的意义上是“虚幻”的,但在艺术的意义上是“真实”的,而且具有强烈的隐喻意义。当我们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遇到阻力时,不也经常会求助於某种想像的力量吗?实际上,人最强大的力量正是来自於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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