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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平贵诉的哪门子苦

2018-06-21 08:35:59 作者:姚文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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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红鬃烈马》,演的是薛平贵和王宝钏的“爱情”故事。

流落街头的乞丐薛平贵,赢得相府千金王宝钏的爱慕,她不惜与豪门决裂,住进破瓦寒窰,为薛平贵独守空房十八年;薛平贵投军别窰,在战场上认识了西凉国公主,娶为妻,接着又继承了国王的衣鉢、夺取唐朝的江山,做了皇帝。满满的都是传奇。全本《红鬃烈马》包含了十三齣折子戏:彩楼配、三击掌、投军别窰、武家坡、大登殿……在不同的折子戏里,薛平贵时而乞丐、时而将军、时而皇帝,身份在不断递进中。尤其《武家坡》一折,剧情冲向高潮——当了西凉王的薛平贵赶回寒窰,担心分别十八年的王宝钏不贞,好生戏弄、试探了一番。此段戏,家喻户晓。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她已经认不出挂了鬍鬚的薛平贵,薛平贵只好从头道来,此间的一段唱:“提起当年泪不乾……”回忆十八年的经历,如泣如诉,脍炙人口。掌声四起之时,我心生疑惑:在苦不堪言的王宝钏面前,薛平贵诉的哪门子苦?

忽然就生出了厌恶,不由想起张爱玲的评价,她在《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中说:“《红鬃烈马》无微不至地描写了男性的自私。薛平贵致力于他的事业十八年,泰然地将他的夫人搁在寒窰里像冰箱里的一尾鱼……可是薛平贵虽对女人不甚体谅,依旧被写成一个好人。”

历史上压根就没有薛平贵这个皇帝。为什么会虚构这样一齣戏,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呢?

追根溯源,有一齣戏叫《汾河湾》,剧情和《红鬃烈马》惊人雷同。落魄的英雄薛仁贵,得到豪门之女柳迎春的相助,被家人误解,遂私奔,在破瓦寒窰成婚,薛仁贵投军,升为元帅,回寒窰接柳迎春去享受荣华富贵。在寒窰前,薛仁贵也是戏弄、试探了柳迎春一番。薛仁贵是唐代贞观年间的名将,史载武功赫赫。虽然戏与史实有些出入,但大致还有个依凭。传说,这个薛平贵,就是山西的一个戏班,以薛仁贵为原型,杜撰出来的。

于是,京剧舞台就出现了“两薛并演”的情景。名字仅一字之差,背景同在唐代,剧情颇多相似之处,观众常被弄得云里雾里。但是,以薛仁贵为主角的《汾河湾》,绝不如以薛平贵为主角的《红鬃烈马》在舞台上佔有势力。《汾河湾》绝迹舞台多年,《红鬃烈马》则愈演愈烈。

虚构的薛平贵,“打败”了真实的薛仁贵。何以如此?我想,大概这薛平贵,原本就是男人心目中的理想化身,驮载着男人的白日梦:一个贫困潦倒的乞丐,最终当上了皇帝,而且先娶宰相的千金,后纳西凉的公主,又靠这种姻亲关系,成就帝业,江山、美人尽揽怀中,实现了男人一生追求的终极目标。而薛仁贵,鉴于史实的局限,无法成就传奇,是故,在舞台上败下了阵来。

薛平贵的诉苦,从剧情发展看合乎逻辑,但于人性却是相悖的。一个为他捨弃一切的女人,必须得为他独守空房十八年,如若试探出不贞,薛平贵便想“一剑将她刺死”,并不可怜她十八年的煎熬,反而痛诉自己十八年来是如何不易,这于情理不容,自私之心、矫情之态昭然。

看《红鬃烈马》,更吸人眼球的是王宝钏,且争议不断:有人看到了忠贞,有人看到了卑贱;有人看到了封建的糟粕,也有人看到了她敢于冲破门当户对的藩篱,与嫌贫爱富的家庭决裂,恰恰是反封建的。尤其寒窰十八年的苦守,数百年来,凝固成一个爱情符号。偏偏忽略了薛平贵,并无任何争议。难得张爱玲女士看到了男性的自私,但她好像没看到,这自私不是薛平贵一个人,而是一大群男人离奇的臆想、贪婪的意淫,他们把无边的欲望里滋生白日梦寄讬在了薛平贵的身上,诉苦只是一种掩饰。

好在,有一种说法——京剧是角儿的艺术,演的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演。梅兰芳、程砚秋都演过柳迎春,也都演过王宝钏。一九五七年,程砚秋与杨宝森合演《武家坡》,更成为舞台绝响。

我宁愿承认,我只是在看戏而已。

责任编辑:李孟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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