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对一般人来说,是一种感觉,但对我而言则是一种滋味。冷,是从心裏透出来的,所以是一种心头上的滋味。说这滋味是一辈子也不可能会忘记的,也毫不夸张。事情是这样开始的。话说许多年前,在北京,那时已经是四月中旬了,正是春色明媚,阳光灿烂的日子。走出户外,阳光撒在肩头上,那温度还真有点炙热的感觉。於是只穿了件长袖连身裙就逛街去了。後来还去了现代文学馆。坐在舒乙的办公室裏,一面跟他聊天一面喝茶。窗外有蓝天,杏树。近处是牡丹花圃,一簇簇正开得姹紫嫣红。
那时舒乙任现代文学馆馆长。谈话的内容很自然地就围绕着现代文学馆。他告诉我现代文学馆成立於一九八五年,是由巴金倡议的,并且率先把自己的稿费全数捐出(因时日久远,我已经忘了实际的数目)。还谈到筹备的经过,谈到资金的来源,谈到如何徵集作家的藏书、期刊、手稿、字画、资料等等。谈完了现代文学馆,又谈中国文坛的趋势,中国作家的现状。还特别介绍了王溯,并就他的《编辑部的故事》作了分析。但是始终没有提到他的父亲老舍。
舒乙的谈话於我是很具吸引力的,许多事,经他说来我才知道。但是,不知怎的,我越坐越觉得冷,冷得有点听不进去了。那冷是一阵阵的,从心裏透出来,又再沁人心脾。於是舒乙借我一件红色的夹克穿上,他说这就是春天的气候,乍暖还寒。只是没想到会这麼冷。
那时候,现代文学馆还设在海淀区的旧址万寿寺内。万世寿寺是明清两代的皇家寺院。清乾隆年间曾两次大规模扩建,建好後定为皇太后祝寿的庆典场所。据说後来的慈禧太后,在她六十岁大寿时又再次扩建,然後成了集寺院、行宫、园林为一体的建筑群。而现代文学馆只借用了万寿寺的西院。虽说是“西面的一个院子”,却也能“建馆”,可想而知这万寿寺有多大了。我依稀记得前面有一条河,岸边植了些柳树,垂柳依依,更显得古色古香。
後来舒乙邀我上他家,说让我见见他的母亲胡絜青。她是著名画家,早年师从汪孔祁和杨仲子门下。四十岁时才正式拜齐白石为师,专工花卉。她的《菊花》一九六○年印行於特种邮票,获建国三十年最佳邮票奖。老人家很健谈,她谈齐白石,谈于非闇。说自己很幸运,写意老师是齐白石,工笔老师是于非闇,两位都是大师。她谈在北京师範大学就读时的生活,还谈到与老舍结婚後,跟随他去过很多地方任教。谈话中,我发现她的记忆力非常好,(当时她年近九十高龄)能够记得许多往事。当然,还带有一点苦味的回忆。末了,也提到“文革”,淡淡的,不是拘谨,而是有点冷─是的,冷,乍暖还寒。天又开始冷了。坐在房子裏我也觉得冷。那时我们三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子前吃饺子。饺子是热的,汤是冒烟的,但我还是觉得冷,从心裏透出来,全身像浴在冰水裏。
告辞出来,天很黑。路灯黄黄的,倒觉得有些暖意,没有想像中的那麼冷。
匆匆十馀年过去,老人家已经离开人间很多年了。如今想来,我和她的缘分也确实浅,就只有这麼一次。
今年我又去北京,春光明媚,不冷了,但是人事全非,我竟有点怀念当年的乍暖还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