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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清源与他的“中”的哲学/颜纯鈎

2018-08-11 03:17:04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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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吴清源用一生精力钻研棋艺/资料图片

  一九二八年十月十八日,十四岁的吴清源起程赴日,与他同行的有母亲和大哥,还有发掘他围棋天才的日本人山崎先生,连日本驻华公使芳泽谦吉都一路陪同。

  为了他去日本,费了不少周折。

  七岁跟父亲学棋的吴清源,那时在北京已被誉为“围棋天才少年”,他和大军阀段祺瑞下过棋,段每月还给他学费赞助,他到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挑战城裏的高手,往往都拿到得胜奖品。後来他到日本人的俱乐部下棋,他的天分被山崎先生发现了,山崎写信给日本大棋士濑越宪作,他们两人开始策劃安排吴清源去日本学棋。

  日本政商两界不少名人为他出力,政界有後来成为日本首相的犬养毅,商界有大仓财阀的大仓喜七郎。犬养毅问濑越:“如果天才少年来了日本,将来夺取了名人位该怎麼办呢?”濑越答道:“那正是我的宿愿。”吴清源认为,濑越的说法不但指围棋,也是指“中日友好”。

  吴清源到日本後,财阀大仓给他每月二百日圆的生活费,那时日本人大学毕业的工资只有四十日圆。

  日本人花那麼大的气力,为中国培养天才围棋手,难道他们不怕蚀底吗?吴清源学到日本围棋的诀窍高招,随时可以回中国发展,那时吴清源就变成日本人最大的对手,等於日本为中国培养了可能最终打败自己的强敌。

  幸好日本人的思维方式没有那麼陕隘,他们对自己的文化有信心。一个“不世出”的少年天才,有机会“据为己有”,无论如何都是好事,他成长起来,不管是否归化日本,都将对日本的围棋产生不可估量的正面影响,为此作出一些投资,无论如何都是合算的。

  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这些利害关係,他们只是珍视一个罕见的少年天才。

  事实证明,吴清源在日本一生,就是日本围棋最鼎盛的时期。对日本来说,最初的热心培养,最终取得丰厚的回报。

  十四岁的少年在日本第一仗,对手是日本棋院段位赛冠军篠原正美,那时吴清源根本没有任何段位,那一仗下了三天,吴清源执黑子中盘取胜。第二盘棋对手是本因坊秀哉名人,吴清源在被让二子的情况下以四目取胜。据说,当时的八段棋手被秀哉名人让二子,都经常要输,可见十四岁的吴清源,棋力已非同凡响。连秀哉名人都说这盘棋是“二子的经典之局”。

  和秀哉名人下第二盘棋时,吴清源以为还是让二子,就在棋盘上放两颗黑棋,谁知秀哉名人竟严肃地说:“三子!”也就是说,这盘棋秀哉名人要让得更多。连吴清源的老师濑越先生似乎都感觉有点受辱了(第一盘让二子输四目,按理接着应该让一子),他说:“如果输了这盘棋,那你就回中国吧!”

  棋未下,先在气势上挫他一下,这或许是大师的用心吧,而少年吴清源也果然心旌有点动摇,棋下得很拘谨,陷入苦战,虽然最後还是赢了十一目,但自己也发觉精神上受到对手高姿态的影响。

  下棋不只是比棋风棋术,也比心态和意志,後来吴清源身经百战,碰到不同的对手,遭遇各种险境,他都能沉着应战,将棋艺发挥到极致,这可能与最初秀哉名人的“下马威”有相当关係。

  吴清源赴日的一九二八年,发生了日本关东军炸死张作霖的事件,後来又陆续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和“卢沟桥事变”,中日关係一直在恶化。日本人称中国人为“支那人”,那是轻蔑的叫法,大哥很介意,吴清源自己却不太在乎。

  可能因为周遭环境不好,濑越先生让吴清源在他的土地上盖了一所房子,吴清源把国内的妹妹也接过来,他们一家受到濑越先生很好的照顾。

  为保护自己,也为方便下棋,他申请加入日本国籍。战争期间他还曾被要求入伍,幸好因为体检不合格而幸免於难。他一门心思就是学棋,争取段位,对於政治、战争这些家国大事,他反倒有一种淡然的态度。在他看来,对於围棋最高层次的追求,高於外部世界的纷争,因为政治和民族的对立和衝突都是暂时的,而对围棋最高境界的追求却是一生的志业。

  他参加了棋界到伪满洲国的访问,还到溥仪的宫中下棋,溥仪每次都很认真地“拿着笔记本”站在一旁观战。有一次溥仪让他的御医和吴清源下棋,很外行地要求吴清源要吃掉对手的全部棋子—大概身为皇帝,以为天下什麼事都可以照他的意旨办到吧。

  战争後期,吴清源也经历了东京大轰炸,家中所有被毁殆尽。广岛原子弹爆炸时,竟然也有围棋比赛进行,当时濑越先生也在那裏,幸好比赛地点离城中心远,濑越没有受伤。

  战後,吴清源入籍日本也成了一个问题,一九四六年的一天,一些在日华侨强行带吴清源到派出所,强迫他放弃日本国籍,另外给了他一本中华民国临时护照。後来因为他输了一局棋,那些同胞又取走了他的护照,说:“输得这麼难看,像你这样的人要了也是没用的。”—政治的事颠三倒四,棋痴吴清源根本不可能自在周旋,他只是被动地被政抬推着走,笨拙地应对,吃尽苦头,而最终,围棋补偿了他。

  吴清源一生都在追寻精神上的信仰,他曾很热心地加入一个“红卍会”的佛教组织,有一段时间甚至完全脱离了围棋,随红卍会到处流浪,把自己得来的收入都上缴给教主。後来大概发觉教主本身的一些问题,他才脱离了教会,但他说:“我二十一岁加入红卍会,到八十七岁的今天,我依然信奉着红卍会的教义。”一个人全身心专注於一种抽象的技艺,心灵上难免有极大的空虚需要填补。吴清源信仰的这个教会,当然有一套抽象的教义作招徕,但教主很专制,又要求教徒绝对服从,他最後脱离了教会,而又一生信奉其教义,证明他精神上需要的,并非宗教活动,而只是一些抽象的义理。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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