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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裸的建筑

2018-08-13 03:16:58大公报 作者:方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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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维也纳“百水公寓”/作者摄

你在课堂上见过这样的情景吗:老师一丝不挂,用自己赤裸的身体作教材来给学生们讲建筑课?我作学生的时候没遇到过这样的老师,我作老师的时候也从未那样对着学生。但德国和奥地利的大学生见过,那位敢脱敢做的老师名叫“百水”(FriedensreichHundertwasser)。
 
百水是奥地利的“超自动主义”画家。他自创了一套建筑伦理学,把人的皮肤分为三层,除了自身的皮肤之外,衣服和住宅是人的第二和第三层皮肤。为了解说“皮肤”的特徵和权利,他在给大学生的演讲中,一丝不挂地站在众人面前,把自己当作“赤裸的建筑”。
 
他认为房屋如同皮肤,是居住者的一个文化身份。既然房屋是人的“皮肤”,那麽每个人便具有天生的权利来决定自己的房屋是什麽样子。他批评现代工业化住宅缺乏人性,缺乏美感,缺乏快乐,因此需要艺术家来对城市和建筑进行医治和改造。
 
经过多年不懈的努力和呼吁,百水的理念逐渐地得到了社会的关注和回应。一九八三年,维也纳市政府委讬百水负责建造一座公屋,并以艺术家的名字命名。三年之後,百水在建筑师克拉维纳(JosefKrawina)和佩利肯(PeterPelikan)的协助下,完成了他的第一个建筑作品。
 
建筑怎样表达皮肤的权利?那年夏天去维也纳时,我带着许多问号特地去看百水的“皮肤”。离开繁华富贵的“中环”,离开所有的摩登大楼,我在市区外缘的僻静角落,找到了艺术家的“第三层皮肤”——“百水公寓”。
 
这座建筑与我在课堂上学的东西、与我在工作中做的东西完全不一样!虽然“百水公寓”经过艺术家和建筑师的精心设计,但它看上去就像是“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充满孩童般的天真。一个个居住单位好像是村庄中的一座座小屋,五花八门,各自拥有自己的外形、颜色和风格,组成一个垂直的村庄。
 
为了表示与理性主义建筑的决裂,“百水公寓”在设计上尽量避免和减少直线,没有一支柱子是简单的方形或圆柱形;屋顶高高低低、弯弯曲曲;外墙的分割线故意画得歪歪扭扭,好像世界尚未发明直尺。百水认为这样的建筑才能与大自然的形态和谐共处。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多姿多彩的窗户。百水认为每个居民应该有权利选择自己喜爱的窗户式样,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愿装饰他的窗户。因此,在“百水公寓”,每层的窗户不是排列在同一水平线上,而是有上有下;每家的窗户没有统一的风格和标准,而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窗户的外墙根据各个住户的喜好而采用不同的面料。整座建筑像是披着一件五彩的“百家衣”。
 
在“第三层皮肤”之外,百水还发展出第四和第五层“皮肤”。他在不同的楼层设置了公用平台和花园,为居民的社交活动提供更多的共享空间,建立社区关系的“第四层皮肤”。他鼓励居民在公寓各处平台上栽种树木花草,让树枝、爬藤、花草从屋顶、平台、窗口等各个地方生长出来,形成绿色的“第五层皮肤”。百水还鼓励居民经常改变自家窗户和外墙的式样、色彩等等,让“皮肤”不断生长。
 
“百水公寓”与我们在香港看到的住宅楼很不同。百水痛恨那种好似一个模具造出来的工业化住宅,批评它们是病态的房屋。在他看来,全是直线直角的现代建筑是不道德的。为何百水对理性主义建筑如此厌恶?
 
如果了解百水的成长经历,我们会发现他的艺术观点与他的“半个犹太人”身份有关。一九二八年百水生於维也纳一个贫困家庭。他的父亲是雅利安人,母亲是犹太人。在百水一岁的时候,父亲便过世了,因此他与母亲及母系亲属的关系非常亲密。
 
正是他的犹太家庭背景,使百水早在少年时期就看到了皮肤与身份的关系。在他十一岁的时候,维也纳被纳粹德军占领。他家的门上曾被涂上反犹口号,他的外祖母和八个亲属被送去犹太人集中营。但父亲给他的“第一层皮肤”使他不但逃过了被送去集中营的命运,而且还让他加入了“希特勒青年团”。而他的第二层皮肤—青年团的制服使他保护了母亲的安全。在战争结束之前,由於他的半个犹太人皮肤被认为不“纯洁”,不能加入德军上战场,因而他又逃过了为希特勒陪葬的命运。
 
大概因为他在极权主义政权下生活的经历,因此任何声称“纯洁”、“理性”的东西都会令他产生一种本能的厌恶。而理性主义的现代建筑确实有过一段被法西斯利用的不光彩历史。所以,对於百水来说,反对理性主义建筑不单是一个艺术问题,还是一个道德问题。
 
不过,理论与实践总是有差距。尽管百水的理论在思想上比较深刻,但当他把理论搬到建筑上应用时,就显得比较肤浅。而建筑也并非一层皮肤(或一张画布)那样简单。作为一个画家,他对建筑结构、建造技术等相关知识有一定的局限,因而限制了他的创作能力。在後来的几个建筑工程中,他的“皮肤”逐渐变成一种风格化的僵化模式,而不能像他希望的那样不断生长。
 
虽然百水未能把“皮肤革命”进行下去,但他的建筑实验让我们重新审视建筑与人、环境和社会的关系。他通过让居住者参与设计和建造,赋予居民“再设计”的权利;通过人性化和个性化的设计,使居民拥有属於他们自己的“皮肤”。他的设计表现了一个艺术家、一个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责任以及对大众及弱势群体的关怀。这是令我感受最深的一点。
 

“百水公寓”告诉我们一个被遗忘已久的道理:人们需要住宅不是为了有个“蜗牛壳”睡觉,而是要有自己的身份和尊严,让生活更美好。这是我们要去维也纳看建筑的一个好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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