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故宫是一个複杂的建筑综合体,图为延禧宫\资料图片
(六)
从永乐十五年算起,紫禁城的建造,只用了三年多时间。即使从永乐五年算起,也只有十三年左右。更何况北京紫禁城,是明朝初建的半个多世纪裏,继凤阳、南京之后建造的第三座皇宫了。如此众多的宫殿,有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建成吗,尤其在没有起重机、没有塔吊的明代?
与西方古建筑偏爱石材相比,中国古人更偏爱木构建筑。木建筑有很多优点,比如取材方便,施工便利──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其实,木材的获取也堪称艰辛。不同於民居的就地取材,紫禁城所需木材,大多生长在南方的深山裏,伐木工把它们砍伐下来,“出三峡,道江汉,涉淮泗”(吕毖:《明朝小史》,卷三,永乐纪),从扬州入大运河,由差官一路押运到通州张家湾,再经三十里旱路,运到北京朝阳门外大木厂和崇文门外神木厂存放并进行预製加工。
诏书下达后,工部尚书宋礼就风尘僕僕地奔向湖南两广辽阔的深山密林,还要造船和疏浚水道,再回来,已是十三年后。
中国古人早就在建筑中使用了标準化结构,比如廊、柱、斗栱、台基,都可提前做好预製件,到现场组装。建筑就像傢具,榫卯相合,天衣无缝。所以,木作又分为大木作和小木作。大木作负责建筑结构,小木作负责装修和傢具。室内与室外、居住与生活,在木质的香气中浑然一体。北京五大厂,即崇文门外的神木厂、朝阳门外的大木厂、顺治门外东边的琉璃厂、顺治门外南边的黑窰厂、城内的台基厂,都是生产和存放预製建筑材料的加工厂。
比如斗栱,作用是分解大屋顶的压力,同时具有美观功能,为了方便製造和施工,式样已趋於统一,尺寸也走向规範化,甚至成了衡量其他建筑构件的基本单位,将栱的断面尺寸定为一“材”,这就是中国古代建筑的材分制度。“材”,成了衡量柱、樑、枋等构件的基準量词,进而可以推算出宫殿房屋的高度、出檐的深浅等数字。这种材分制度业已形成在当时世界上堪称先进的“模数制”。学者认为,“中国传统营造,是唯一将模数(module)彻底实践出来的建筑系统。在唐代已见端倪,在宋代已经成熟。很难想像,一座房子,一套傢具,一组屏风,一张画轴,一个窗,说玄一点,包括透过窗牖所见的院子风景,都和模数有关。”(赵广超:《紫禁城100》,第八十三页,北京:故宫出版社,二○一五年版。)而紫禁城,又是整座北京城的模数。(赵广超:《紫禁城100》,第三○五页,北京:故宫出版社,二○一五年版。)一千多年来,中国人就是这样,通过小小的模数控制了空间,进而控制了时间。
即便如此,我们依然不能否认,紫禁城的营建是中国古代建筑史上的一次壮举。所有的工匠,在联袂完成影响未来六百年历史的经典之作。其中主要有八个专业团队,分别是:瓦作、木作、石作、土作、油作、搭材作、彩画作、裱糊作,共称:“八作”。
单士元先生说:“当时参与施工的各工种技师,有人估计为十万,辅助工为一百万,亦无各工同时并举、流水作业之可能。故宫上万间木结构房屋所用木材共有若干立方米……原来从深山伐下的荒料大树,经过人工大锯,去其表皮成为圆木,或再由圆木变成方材,柱、樑、檩、枋均刻榫卯,尺七方砖、城砖等均要砍磨。今日维修古建工具已新异,每日一人亦只能砍磨成十块,从数万到数千万治砖过程,亦非短时间能完成。”(单士元:《故宫札记》)
没有这种“模数制”,不仅朱棣重建北京紫禁城不可想像,像长城这样的“超级工程”就更会成为痴人说梦。正是这种“模数制”,让秦始皇,以及历朝历代热衷於修筑长城的帝王──当然也包括朱棣,心裏有了底气(儘管在秦代,还没有形成系统的“材分制度”)。因为长城,就是由一个个可以无限複製的标準件组成的。这些标準件包括:墙身、敌楼、烽燧,等等。因此,长城如同紫禁城一样,并非一个单体建筑,而是一个複杂的建筑综合体。由此,我们可以破解长城得以在一个朝代,甚至一个皇帝的任期内完成(或重建)的秘密。
假若有一个人真的从嘉峪关走到居庸关,再走向苍茫云海间的山海关,这漫长的行旅中,他的视觉一定不会疲倦,因为长城是依讬地势而建,而自西北、华北再到东北,地形的巨大变化,使得结构单调的长城处於永无休止的变化中。这就是长城的神奇之处──它匍匐在大地上,像一幅展开的手卷,潜伏着太多的曲折,包含着无限的可能──可以攀上陡坡,也可以跌入谷底;可以高悬於悬崖,也可以蛰伏在黄土中。中国建筑裏,放置了太多关於空间的悬念,又对这些悬念,给予了最圆满的解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