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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破山河在,情深草木春─读蒋碧微《我与道藩》

2018-09-12 03:16:53大公报 作者:颜纯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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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蒋碧微的回忆录道出她与徐悲鸿、张道藩的情事/资料图片

前些年内地曾有过一阵“民国范儿”热潮,很多人突然从民国人物身上,发现一种儒雅、端庄、沉稳、华贵的风范,那种与连年战乱、颠沛流离完全相悖的群体丰神,彷佛上承中华民族的文化命脉,隐约是一种深植于中国人生命内在的美感挥发出来。在全球化风起云涌的时代,“民国范儿”小热潮显示一种向传统文明回归的心声,这种社会文化现象值得深思。

近日读蒋碧微的回忆录《我与道藩》,颇有感慨。她将自己与民国名人张道藩之间的感情关系娓娓道来,在他们爱情的背景上,正是那些山河破碎、烽火连天的岁月。

整部书由两人之间的情书交织组成,颠沛流离的逃亡日子,居然保留下来十五六万字情书,那也间接证明了他们之间感情的厚度。

日寇入侵,半壁河山沦入敌手,乱离人如刍狗,为张蒋相恋提供了“天时”;两人相继迁居重庆附近,山高皇帝远,幽居无烦嚣,为他们的私情创造了“地利”;徐悲鸿与蒋碧微之间,因性格不合、长期分居已出现裂痕,中间再夹一个孙多慈,这也为张道藩的介入提供了“人和”。

张道藩出生于贵州盘县的士绅之家,是家中独子,先后在德国和英国留学,回国后从政,四九年后随国民政府移居台湾,曾担任台湾“立法院”院长。

早在一九二二年,蒋碧微就和张道藩见过面,当时张到徐蒋二人的德国寓所拜访,稍后两夫妇又一起回拜。一九二四年张道藩到法国深造,他们留学生一个小团体叫“天狗会”,经常在一起吃饭打麻将。一九二六年,张道藩就曾写过一封信给蒋碧微,隐晦地表达他的爱意,整封信以不断的自问,巧妙掩饰自己的心声,又希望得到蒋碧微的回应。他在信里写道:“为什么我明知她即使爱我,这种爱情也必然是痛苦万分,永无结果的,而我却始终不能忘怀她。”—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蒋碧微心领神会,却装聋作哑的以第三者的理智口脗答复他,说:“即令如你所说,这种爱情必然痛苦万分而永无结果,然而,为爱情所受的痛苦,也可以说是乐趣,于是明知故犯,这是人之常情。”—这也几乎带有点鼓励的口脗了。

当时徐悲鸿与蒋碧微还是夫妇关系,在“天狗会”里,蒋碧微被称为“压寨夫人”,张道藩自剖心迹的信,已经有违朋友之义,蒋碧微的回信虽然表面矜持,其实也有点不安分了。

他们那一代,成长于五四反封建道统的大时代,到了欧洲自由奔放的生活环境,难免得风气之先,把男女关系的开放视为一种时髦,这就种下日后十几二十年张道藩在流亡时期矢志不渝地追求蒋碧微的前因。

张道藩对蒋碧微,倒是真心实意。在蒋碧微从欧洲回国后,一直不间断关心帮助,说得上无微不至。在政务倥偬的间隙,他利用一些零碎时间,几乎三两天就要写信报告一下行踪,关心蒋碧微和两个孩子的生活,不断送钱送物品,用各种方式施以援手,帮助他们解决生活上的困难(包括蒋碧微父亲迁居四川后找工作的事),一应照顾周全。他自己一有机会就要亲自上门探访,有时要克服时间和交通上的很多困难,才能见上一面,而千辛万苦见面了,若有外人在场,也不能说什么体己话,只能压抑自己一腔离情,对于张道藩来说,等于苦恋。

在整个抗日战争期间,蒋碧微带两个孩子,与空袭、搬家、匮乏、病痛周旋,其间只得到张道藩的关心和照顾。那时徐悲鸿远在桂林,非但对家事不闻不问,竟还在报上登广告,单方面宣布与蒋碧微离婚——他已经与学生孙多慈相恋,准备向孙求婚了。而在重庆,蒋碧微和张道藩也没闲着,幽期密约,信函交驰,卿卿我我,互诉衷肠。

在河山破碎的年代,居然都能按时收到远方来信,这让人对当年邮政系统的运作深感惊奇。偶尔信件有一两天延迟,彼此就会心神不定,患得患失,都是中年人了,却都像十八二十那样,为一段不伦之恋吃尽苦头。

徐悲鸿得不到孙多慈后,曾经回到重庆,希望和蒋碧微破镜重圆,而蒋碧微却只想把两个孩子交给他,两夫妻各打算盘,最后当然不欢而散。而张道藩的太太法国人素珊,也发现了丈夫有外心,要求张道藩和蒋碧微断绝关系,张道藩答以“办不到”。

等到徐悲鸿在昆明又登一则离婚广告,隔几天又登一则与廖静文订婚广告,徐蒋之夫妻关系至此就画上句号了。通过律师交涉,蒋碧微得到一百万元赡养费及徐悲鸿一百幅作品,以及两个子女教育费的“空头承诺”。

在正式离婚之前,张道藩和蒋碧微有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书中讳莫如深。有时张道藩来看蒋碧微,与朋友座谈,夜深友人散去,张道藩会在客厅沙发上过夜。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半夜发生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如果他们真的仅守“男女大防”(毕竟张道藩有家庭,蒋碧微仍未离婚),那真近乎圣人了;如果半夜暗渡陈仓,以惺惺相惜、天涯知己的多年铺垫,也只能说是人之常情。

抗战胜利后回南京,可能是他们最为惬意的日子,可惜好景不常,又要在国共内战后期烽烟四起时流亡了。她和张道藩先后到台北,张道藩将太太安置在高雄,他们两人就在台北同居。此后有十年时间朝夕相处,蒋碧微甘心做张道藩“背后的女人”,安享岁月静好的日子。十年后,“基于种种原因”,蒋碧微又与张道藩分手,让他回到他妻女身边去。

照片上看来,蒋碧微只是中人之姿,一张脸线条硬朗,好像男人。她一生行事,也是泼辣决断,特立独行。可能性格太强,以至与两个孩子的关系也不好,儿子徐伯阳离家出走去参军,女儿徐丽丽也离家出走不知去向,她与张道藩之间,虽然地位悬殊,但她也还是相当强势的。

张道藩的法国太太素珊,是蒋碧微介绍的,张道藩的女儿张丽莲是抱养的,原本是蒋碧微姐姐的孩子,因姐姐家境不好,孩子刚满月就抱来蒋碧微家里。蒋碧微当下作主,替孩子做了新衣服,用红绸棉被包裹好,里面放一个红信封,写好孩子的生辰八字,就叫佣人把孩子抱到张道藩家里。

蒋碧微做这件事,居然没有和张道藩商量,更未得素珊同意,直接就把孩子塞给张家。素珊回家后突见家里多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孩子,又气又急,打电话给张道藩,张道藩估计是蒋碧微干的,只好说你愿意留下就留下,不愿意就把她送去孤儿院。因为孩子很乖,不哭不闹,长得可爱,张太太也将错就错把她留下了。

从这件事可以看到蒋碧微的为人。她年轻时就敢自毁婚约与徐悲鸿私奔,一生来往的,都是民国年间政商文化界的名宿,多年独来独往,养成一种披荆斩棘的性格。虽然与徐悲鸿没有善终,但却有一个张道藩不离不弃,早年两地相思,“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彼此捱过偷来暗去的十几年,到了台湾后,终于共享了十年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好日子。她一生也可谓精彩了。

民国人,民国风范,单看张道藩在江山倾圮的大磨难中,冒险犯难追求一个心仪的女子,那种坚执与热忱,就足令我们后人为之汗颜。在生死须臾的关头,那种奋不顾身的姿态,即使事涉“不伦”,也自有其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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