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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姑白舟/颜纯鈎

2018-10-14 03:16:37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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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没生孩子,表姑抱养了一个山区农民的女儿,听说直接就从医院裏领养了,像小猫一样软绵绵地抱回老家,本来想寄养在姑婆家裏的,后来不知什麼原因,又抱回去了。七十年代末我来了香港,听说她和上海丈夫也申请调动工作回了老家,表姑在通用机器厂做技术员,她丈夫去了日用品厂。改革开放后,上海姑爷承包了日用品厂来经营,起先还有声有色,慢慢就支撑不住,厂子倒闭了,他只好到亲戚的厂裏去打一份工。

  大概九十年代中,突然听说表姑白舟患了柏金逊病,我们都大吃一惊,不相信这种磨人的病,会生在美丽的表姑身上。她慢慢地毫无办法地失去行动和说话的能力,那种漫长的一点一滴的生命力的流逝,使我的表姑活在几乎没有尽头的苦难裏。我常觉得心痛,想像她的美丽一点点地剥蚀,她的哀告和呻吟噎在心裏,她每天坐在家裏,呆呆看阳光进来,阳光退去,生命空洞不实在,而人间开始与她没有关连。我生怕再见到她,我怕见到一个容颜枯憔、鸡皮鹤髮的表姑。

  我最后一次见到表姑,应该是九十年代末的事了,我和太太回乡探亲,大年初一早上,我们去给姑婆拜年。满屋子都是姑婆的家人,意外地看见表姑坐在角落裏,旁边有人把她扶起来,她离远了对我笑着,我趋前握她的手,她的手没有血色,绵软无力,但她那张脸,却还是那样美丽,皮肤细白,笑容浅浅,彷彿柏金逊病让她的生命停止了,而她也因此没有老去。

  旁边一个少妇抱着孩子,姑婆说那是表姑女儿,表姑已经做外婆了,可是她也许并不知道。

  岁月匆匆,表姑的病慢慢沉重,而她的上海姑爷也慢慢不安分。家有病妻,这上海男人却白天黑夜在外面胡混,胡吃海喝,唱K跳舞,彻夜不归家。我母亲有一次回老家,偶感风寒去医院看医生,就在门诊部碰到这个上海姑爷,他陪着一个红衣女子也在那裏,见到我母亲,尴尬地打招呼,心裏有亏不敢久留,匆匆带着年轻女人溜掉了。

  表姑什麼时候离世,我也都不知道了,多年下来,故乡日疏,亲戚星散,偶尔有人来问起,人家也都目光空茫。在她最后的日子裏,有没有人好好照料她,给她起码的温暖,让她对这个辜负了她的人世,有一星半点留恋,那也是一个永远的谜了。

  很早以前,我看过一张旧照,表姑和她的两个哥哥两个弟弟站成一排(最小的两个弟妹还没有出世),好像楼梯级一样排列。她那些兄弟,如不是淘气地笑,就是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唯有表姑白舟,张着两隻小鹿一样惊惶的大眼睛,望向镜头后很远的地方,莫非在那时,她潜意识裏,已经看到自己的一生?

  人世如长河,波涛汹湧,没有人知道自己将去到什麼地方,将在哪裏登岸,或将在哪裏落水。表姑白舟就像《桃花搭渡》裏那条小船,在惊滔骇浪间出没,颠簸倾侧,毫无自主地被时代洪流裹胁,时至今日,她的美丽也没有人记得了。

  鲁迅说:悲剧是把人世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真是对悲剧最精闢的定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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