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幕“文化独立”的闹剧,不期然想起一段承传文化的往事。
六十九年前,一群来自内地的著名学者,以钱穆先生为首,在极其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创办亚洲文商专科夜校。半年后,更名为新亚书院,改制日校。有感时事多艰,传统文化岌岌可危,钱穆先生一夜写就新亚校歌,自勉兼且明志:
“手空空,无一物,路遥遥,无止境。
乱离中,流浪裏,饿我体肤劳我精。
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
千斤担子两肩挑,趁青春,结队向前行。”
其中,“饿我体肤劳我精”,用典孟子“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颇有“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慷慨之气。何谓“大任”?或可从书院办学宣言管窥一二:“上溯宋明书院讲学精神,旁採西欧大学导师制度,以人文主义之教育宗旨,沟通东西文化,为人类和平、社会幸福谋前途。”字裏行间,满溢中西互通之意、人文关怀之情、教化社群之责,可谓任重道远。
遥想当年,中华学人在英国殖民地,胼手胝足草创新亚书院,援引《中庸》的“诚明”作为校训,凭藉一腔孤勇,肩负存亡断绝、返本开新之文教“大任”,苦心孤诣延续中华文脉。
回首来时路,新亚书院之草创,堪称披荆斩棘,艰苦卓绝。不仅最初寓居租用房舍,校无定所,而且曾经深陷赞助经费来源断绝的困境。为了文化理想,三位创办人千方百计四处“扑水”:钱穆先生奔走台北募款;唐君毅与张丕介两位先生笔耕不辍,辛勤赚取稿费以补助书院用度;张丕介先生甚至还典当了夫人的首饰,以此津贴办学开支……一介文士业已做好效仿“武训”,行乞办学的心理準备。
论师资,新亚书院“大咖”云集:除三位创办人外,还有徐复观、张君劢、牟宗三、吴俊升、杨汝梅、崔书琴、曾克耑、左舜生、董作宾、饶宗颐、罗香林、李天命、罗时宪、霍韬晦等,任何一位皆为一代宗师。然而,新亚教授的薪酬却极其微薄,仅及当时官立小学第二级以下水平,不仅薪酬严重倒置,而且经常遭遇“断粮”危机。至於学生,则多为南来青年,其中不乏营养不良甚至患病者,非但无法缴交学费,反而需要减免学费,乃至津贴食宿和资助医病。
纵使物质条件贫瘠之至,但办学热情却炽烈之极。一不怕困难,迎难而上;二不畏艰苦,以苦为乐。当时,新亚书院每周日晚举行公开文化讲座,每次均是座无虚席,如此持续四、五年之久,总计一百五十五次。简陋的书院由此声名远播,渐获各方推崇,俨如“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现代版本。
“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的新亚精神,正是建立於书院草创之初。对此,创校校长钱穆先生曾经述及:新亚草创初期,经济极为拮据,设备简陋而规模狭小,但仍然凭藉如此可怜的物质条件,而致力表现出一众学者的教育文化理想;同时,新亚学生多历经颠沛流离,亦多为穷困所迫,但仍然有志上进,努力向学。
反观今时今日,不由得慨叹“此情可待成追忆”!在物质生活富足的“东方之珠”,在回归的第二十一个年头,竟然有“知识精英”高谈阔论“文化独立”。难道“生於忧患,死於安乐”是一种魔咒式的宿命?今昔对比,情何以堪!
“广大出胸襟,悠久见生成。”新亚先贤艰险奋进的文教呼声言犹在耳,困乏多情的传承故事历历在目。同饮一江水,念兹在兹,又岂可轻言遗忘,甚或妄言断绝文化精神的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