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至中秋，我都会和童年的夥伴大海相约回乡。

　　他去看他的父亲，我去看我的母亲。但这个节日他不回去了，他要驾着他父亲出钱为他买的新车去远遊。北去的列车上，我独自坐在一个角落裏，望着窗外，咀嚼人生。

　　虽然我和大海性格迥异，但在某些事情上，确有共同之处。比如，我们虽然定期回家，但两个人心裏都不知道为什麼要这样做。不得不承认，有时我们做一件事，并非出於本心，而是下意识地盲从，因为别人都这样做了，我们也照样做。

　　从童年起，大海就不是很喜欢他的父亲，平心而论，他十分不愿意朝见他父亲的面，但他为人乖巧，从来不公然顶撞他的父亲。他知道父亲会给他买很多好东西，也会帮助他走出各种各样的困境。他每次来到父亲面前，似乎就是为了满足某一个愿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旦东西到手，“东西”就代替了他父亲，确切地说，他就忘记了父亲的存在，直到下一个愿望的出现。

　　我也不喜欢我父亲，也不愿意朝见他的面。我不喜欢是因为惧怕，惧怕他对我的种种逼迫——要我守他定下的规矩，要我服从他的意志，要我承认自己的过失……小时候，曾经因为一个小小的过失我没有好好认错，他便发烈怒，猛烈地击打我，直至将手中的棍子打摺。

　　从此，我开始暗暗“预谋”，要远远地离开他，最好永不相见。但由於种种原因，我始终也没有成功地离开过。没离开，大约有两种原因，一是我没有离开的能力，我要吃，要穿，要行，要住，离开父亲或不依赖父亲根本无法实现。我总不能借助他的钱离弃他，那样公然地背信弃义，未免太卑鄙。二是，他始终不给我离开的机会，每到我情绪崩溃的边缘，他总能及时伸出手把我拉回到他的身边。如此，我竟不知是什麼把我们“拴”到一起。

　　数年之后，父亲因为车祸突然离世，我满怀悲伤，但我并不知道为什麼悲伤。大约，因为我完整的生活从此将出现一个无法弥补的巨大缺口吧！可是，日子久了，当初的伤痛渐渐平服，隐隐地，又有另一种情感佔据了内心。我不断梦到父亲，梦到他平时难得一见的微笑与善爱的目光。那目光，常常让我醒来后心生满满的愧悔，觉得此生对父亲亏欠太多。那麼，到底亏欠了什麼呢？

　　秋日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的脸上和心上。

　　那一天我的心突然明亮起来。我发现照耀万物的阳光与父亲的目光原本同源，都来自某种恒久的期盼。是啊，因光而生的万物，到底能给光带来什麼益处呢？可是，光却执意拨开天空裏的云雾和夜晚的黑暗，不捨照耀。那就是爱的本质吧？我，我们亏欠父亲的，也许正是对这个字的理解和领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