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妖猫传》中空海陷入求“无上密”而不得的焦虑\资料图片
二○一八年,我们似乎在焦虑中集体陷落。
雾霾天气肆虐,让我们看到了一双双焦虑的眼睛。学区房背后的现实,让我们听到中产阶级焦虑的吼叫。在社会阶层的权力秩序下,焦虑的年轻人不得不修改群体的话语策略,重新赋予自己“假装”的权利。於是,我们可以看到另一种“都柏林人”:很多人开始假装生活在北上广。他们精緻而孤独,世故而天真,在寒冬裏被失去工作和生活,却仍然执著地留在魔幻的城市。
自从但丁笔下的世界从二维变成三维,自恋、自苦、自怜、自嘲便成为新时代最响亮的情绪。九○后拿起保温杯泡上菊花枸杞和红枣,在键盘上嘲笑八○后的过时、七○后的油腻、六○后的腐朽。相较之下,“芳华”一代似乎并不焦虑,他们是广场的主人,曾经他们在广场中站立,如今他们在广场上跳舞。然而历史的怪兽像以记忆的形式会被深埋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那些从广场回到庭院和居室的时候,罪与罚的咒语会把潘多拉魔盒悄然打开。
几代人的焦灼与疲惫、失落与彷徨,缺失与遗憾,以致於“怀旧”在这个时代成为显学。
二○一八年那些高速运转的陀螺,焦虑不堪的螺丝钉,在崭新的二○一九年继续在焦虑中狂奔,灌下十全大补汤学《飘》中的主人公斯嘉丽的口脗说:明天是新的一天。
在这个狂飙时代,日常生活荒诞如斯。每天的新闻让人不得不产生如梦之感。在这样一个焦灼的当下,如何面对焦虑,寻求与焦虑的相处之道,似乎已然成为一个迫切的问题。
陈凯歌在《妖猫传》中曾抛出过一个可供参考的答案。这个答案,就藏在《妖猫传》中空海所要寻找的“无上密”身上。在《妖猫传》中,白居易陷入长恨歌真假难辨的焦虑,空海陷入求“无上密”而不得的焦虑。在对真相的苦苦寻觅中,他们发现,在这个到处充斥着幻术的世界,要想抵抗现实的焦虑,解决当下的困境,最大的关隘就在於如何看待幻术之幻。他们原本认为,幻术本质就是“幻”──它是虚假的。但是,空海却从化身瓜翁的惠果大师那裏得到一句话:幻术中也有真相。正是借由这句话,空海参透了“无上密”。它的要义就是:接纳幻灭、拥抱真实。
现实中的空海也参透过“无上密”。延曆二十三年(八○四年),空海和尚入唐,师事七祖惠果,惠果大阿阇梨将密法无遗地传於空海和尚。自青龙寺惠果阿阇梨处得到传承衣鉢后,空海来到中国南部的海岸边,将手中的三钴金刚杵飞掷空中并说道:“为了在日本弘扬密宗,请指示最适宜之地”。话毕,只见闪耀着金光的三钴金刚杵不但没有沉入海中,还飞向更高的紫气祥云之间,消失於虚空。待空海归国,在日本找寻密教修行圣地的途中,发现自己曾经掷出的金刚杵竟悬挂在一座山的松树的树杈之间。於是空海向嵯峨天皇请求,让这座山成为日本真言密教的根本道场。这座山,就是日本大隐隐於市的高野山。八三五年三月二十一日,空海於高野山的岩窟中入定,据说等到五十六亿年之后弥勒菩萨降世,空海便会出定继续行利益众生之弘法事业。
在这裏,我们可以看到空海想要传达给我们的答案:在现实世界中抵抗焦虑的秘诀,就是“无上密”所指的:接纳这个世界本就充斥着焦虑的本来面目,回归真实,珍惜庸常生活中的美好,从而获得内心辽远的宁静。正如陶渊明弯腰採了路边篱笆的一朵花,起身抬头恍然看见南山在前。南山之悠然,全因人心之惬意。物我之间,水乳交融。此之谓“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其中蕴藏着一种超越二元对立的思维,也即“悟”的思维。
“悟”,就是抵达真实,一如空海参悟的“幻术中也有真相”。在日常生活之幻中,什麼是能抓在手中的,确凿无疑的真实呢?是我们的心灵。
现实纵然充斥着幻境,然而人的心境是真的。实实在在,认认真真的过日子的心境,就是日常最大的真实。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总有一种力量去远方,一种力量回原乡。把奋鬥与焦虑留给远方,把宁静与真实留给原乡。在温情脉脉的日常图景中,找到日常生活的金子。
对每天奔波於都市中的现代人而言,它提示我们:不仅要成为一个修行人,更应成为一个修心人。只要我们孜孜不倦地进行一种现代生活的日常修行,也可以完成内心的迁徙,参悟属於他自己的“无上密”。那些焦灼的“一地鸡毛”,落在修心人的眼睛裏,也能像一片金色的落叶,隐约散发着纯淨心灵的微光。如清少纳言曾说过的:洗头,化妆,穿上浸满香气的衣裳,即使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心中也十分快活。
这也让我想起苏轼在《东坡志林》中所提及的箴言:“余尝寓居惠州嘉佑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下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苏轼讲了这样一个道理:生活不一定需要一个亭子才能歇息,人不一定要被时间刻度捆绑。
与其说现实让人焦虑,不如说被现实禁锢这件事让人焦虑。与其说无常是苦,不如说在意无常方为苦。不一定要去远方的田野才能寻找生活的诗。随心而为,方得始终。浮生一梦,宁静致远。哪怕是家门口的一颗小石头,落在修心人的心裏,便也能点石成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