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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曼蒂克不曾消亡

2019-02-09 03:18:04大公报 作者:赖秀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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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伍迪艾伦镜头下不少罗曼蒂克的爱情发生在巴黎/作者供图

 

  在这个文艺青年被污名化和妖魔化的年头,曾有一个长得不好看的小城文艺女青年,梦想着去巴黎唱歌剧。梦想让她感到自己并不平凡,因此她忽略脸上的暗疮,拒绝汉子的求婚,在小房间裏一边缝製演出服一边跟着收音机学意大利语。幻想破灭后,在一个春天的夜晚,她穿上自製的珠光宝蓝色演出服,爬到高塔上跳下来,成为荒芜的小城一个模糊的剪影。这是《立春》裏的王彩玲,在顾长卫的镜头下,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过庸俗的生活,不打算在这儿发生爱情。”

  在王彩玲眼裏,即便她的声音在一个春天的下午响彻整座小城,但依旧洗不掉这座落后的小城庸俗的空气。如果说庸俗的现实是一种苟且,苟且是小城生活的常态,那麼逃离似乎在相对之下变成一个富有超越性的选择。

  正是这种庸俗,让现代人不得不怀疑:罗曼蒂克衰亡了吗?於是,越来越多人开始怀想远方。不仅仅要“逃离北上广”,现代人还要去远方发生罗曼蒂克,例如爱情。

  远方的爱情有三个关键要素:异域、时限、一见锺情。

  异域天然地赋予爱情以轻盈。它远离柴米油盐,隔绝了生活的油腻。异域的风景中没有熟悉的街道拐角的回忆,也没有一起走过的春夏秋冬和一起被挤过的早晚高峰,在散漫的时光中,两个人刚好在一个远离故乡的空间相遇、相知、相见恨晚。

  相见恨晚这个词,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人们已经演绎了几千年。古有汉代邹阳狱中书引“倾盖如故”的古谚,六朝谢灵运又有“相逢既若旧”之句,今有张爱玲念兹在兹的“你也在这裏吗”等等,都为这个词着迷。异域的风景已然虚化,变成了情感的註脚。卡尔维诺笔下的城市“看不见风景”,他们在满是陌生风景的城市只看得见风景裏的对方。

  异域空间形成了异质时间。时间被人为地切割,拉长,无限放大。这段时间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只有现在的我和现在的你两个人,我们所要面临的命运清晰可见却又不可触摸:不早不晚地遇见,迫在眉睫的别离。美丽的事物都很快消逝,於是我们说:人生若只如初见,最美不过一瞬。

  这是一个适合做梦的空间,这是一些适合做梦的时间,於是一见锺情变成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我们一直以为一见锺情是因为气味相投,实则它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总力加持。《诗经》中有一篇《野有蔓草》讲的就是一见锺情:“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一个男子在露珠晶莹的田野,偶然遇见了一位漂亮的姑娘,怦然心动。我们都追求一见锺情,多少是因为,一见锺情的底色是两个字:纯粹。在询问“车子、房子、票子”之前,我已经爱上了你。当形而下的金钱一直在扼杀这个人间的天真,“纯粹”是多麼难得的东西。

  罗曼蒂克,简称浪漫。和“纯粹”一样,浪漫是一件务虚的事。因为虚无缥缈,所以人们要给一见锺情设定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这也婉转表达了一个俗世的真理:我们对远方的期待,实际上是对做梦的渴望。

  现代人为什麼渴望做梦?因为现实中无梦可做,而且连做梦的空间和时间也被日渐剥夺,甚至连做梦的希望都在严峻的现实映衬下逐日变得虚妄。正如鲁迅的话:“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裏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麼?”

  吃喝拉撒之外,现代人对庸俗的生活投放的超越之一,就是去远方做梦,让现实生活中被掩埋的罗曼蒂克“虽死犹生”。

  爱做梦的老头伍迪艾伦喜欢让人物的爱情发生在巴黎。一个有黄金时代情意结的美国作家,典型的文艺中年,固执、惆怅、鬱鬱不得志,在夜晚的塞纳河畔,他给自己一场雨的时间,去亲吻一个卖旧物的法国姑娘。

  “情话如诉”的杜拉斯写过一段发生在越南西贡的爱情故事。十三岁的法国少女,三十多岁的中国男人,在越南,爱情野蛮生长。在湄公河,那时杜拉斯才十五岁半,他说他爱她直到他死。

  张爱玲让她笔下的上海女子和一个南洋男子在香港相恋。一场战争除了成就了一段婚姻,还解构了一场爱情。他们是彼此的需求,也是彼此的想像,但唯独不是彼此的爱情。战争让香港变成一座孤城,盛世不再。当想像在一夕之间变得式微,两个可怜的灵魂才走到了一起。

  理查德.林克莱特给我们展现过一个奢侈的梦,这个梦化作三部电影,从一九九五年做到二○一三年。在这十八年间,他让同一对人物爱在黎明破晓前、日落黄昏时、午夜降临前的维也纳和巴黎。

  缘分是一个连绵词。他和她本是两个独立的音节,自从他们相遇,变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一旦分割,词义便发生逆转。这充分诠释一句话:爱情的偶然和神秘闪现在时间长河中,最美不过这一瞬。然而,就是这一瞬,他和她还是他们,这就足以支撑,梦的最大意义。

  《月亮与六便士》说,除了弯腰捡六便士以外,你也经常有抬头看见月亮的时候。写过《月亮》的高晓松也有一句话广为流传:“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对於热爱做梦的现代人而言,“远方”还没消失,梦就能一直做下去。

  这似乎正提醒我们:只要对“远方”的幻想尚未衰亡,罗曼蒂克便得以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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