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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柴吟\刘荒田

2019-02-14 03:18:00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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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前,和友人去三藩市的唐人街逛“摆街会”,友人欲买水仙花,却没有。我买了三枚菜果(又称菜头、椰菜果)。太太吩咐的,她说家附近的菜店虽有,但质次价高。回到家,太太看了货,满意地说,价钱便宜一半,而且新鲜。於是高兴起来。进门前的心境,套苏东坡的说法,叫“不忧亦不惧”,虽无严重的不妥,但不合时宜,终於发现,买了好菜又省下一元八分这一芥末之事,让我获得足以配合过年气氛的高兴,更加高兴。卡缪云:“幸福就是对生活的最高热爱。”

  怀着高兴读纪弦的散文诗《火柴吟》,竟从扶手椅上跳起来,叫道:我也是火柴!“我终於含笑欣然施礼,向一个正在吸纸烟的奇醜之极的妇人借了火。我想:何吝惜之有呢?亦非美德之一种。尽可能地节省一根火柴总是好的,而自己刚才想擦的也许正是举世所期待着和因而得救了的一根吧?……”它肯定成於灵机一动而非处心积虑,除了“奇醜之极”一词有恩将仇报之嫌,使人稍稍败兴外,实在妙不可言!

  刹那的心机,稍纵即逝的思绪,聚焦於“计较”。而普通人波澜不惊的生活,不植入五花八门的计较,如何打发呢?即如今天,我自己除了买菜,一路也是这般的。走进唐人街之前,在市场街等候朋友,他还在穿过海底隧道的地铁中。我信步而行,看到一家簇新的咖啡店,它的广告标明“全部服务由机器人包下”,进内看个究竟。一位貌似日本人的女郎站在门前,向我鞠躬问好。我连忙声明:“看看再说。”她是“聋子的耳朵”,充其量是“讬儿”。我抬头读价目表,从普通咖啡到拿铁、浓缩咖啡,每一杯从四美元到四点五美元。顾客自行在触屏上落单,以信用卡付帐。以落地玻璃密封的工作间内,机器人施展长臂,敏捷如猿,按键磨豆,泡製,装杯,送上柜枱。全程已从电视看过,品质和手工泡的差不到哪裏去,也不会冷不防出现“惊为天人”的绝佳滋味。我看了一眼对面的麦当劳,那裏的咖啡,从前小杯才一块钱,添杯免费。我向姑娘点点头,离开,走进麦当劳。如果不是友人已抵达,我是会买一杯的。一次没有结果的“计较”就此结束。

  计较是必须的,这就是生活的历程。熙熙攘攘的年货摊前,我曾想替老妻买“麝香止痛贴膏”,看说明书,只有暂时缓解之效,而老妻的腿痛,据说起於骨质增生,治标无用。放弃了。又打算买一台细叶榕盆景,置於书房案头。想及一旦外出逾月,没人浇水,可能枯死,又放弃了。还问了水煮花生的价钱,瓜子的价钱,蛋卷的价钱,都没有买,理由是路远,不想提着挤巴士。

  路过一个保险公司的摊档,一位老先生询问旅遊险。听到他以开玩笑的口脗对营业员说:“上月坐一班飞机回来,买了一百元意外险,平安下机后有点后悔。”我也笑了,是啊,花钱买了,却无从索赔,不是“亏”了吗?然则,获得理赔意味着什麼呢?不错,赔偿金可能大至数十万,那是失事之后,可惜获得者不可能是投保人。人算可能赢得天算?我真想问问老先生。

  回到纪弦先生的“火柴”去,街上来自全世界的行人,人无所不用其极的算计,是形上和形下的“火柴”。前者可依头髮的颜色,分为黑头、红头、褐头、黄头“火柴”。如果有一根因向别人借火之类的理由幸免於“擦”,得以苟全;而它,也许“是举世所期待着和因而得救了一根”;但更大的可能,它是普通不过的一根。

  这一趟,只买了菜。更重要的内容是和友人聊天,和“计较”无关。

  纪弦的《火柴吟》,结尾是:“唔,尽可能地节省一根火柴总是好的。”这位斤斤计较的诗人在地上稳稳站着,和永远揣着小算盘的穷人一模一样,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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