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作家神色黯然,坐在他那张样子有些古樸也有些陈旧的床上,面对着我,讲述往昔的坎坷与荣光。
其实,他不讲我也知道他以往的经历和成就。这个出生於一九二四年的老人,不仅著作等身,而且人品和文品均堪称一流。一生疏离官场和政治,专注於文学艺术,曾潜心创作了《包公赔情》、《燕青卖线》等几十部戏剧作品,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轰动全国,并成为一个戏剧品种的创始人之一。
然而,时光如水既能够验证一切,也能够掩埋一切。老作家辉煌的人生经历,到底还是和庸常的人间往事一样,在后来者的心目中一点点暗淡下来,暗淡得如烟、如风。如烟,充其量会在某人心灵的窗口投下淡淡的云影;如风,偶尔轻轻一扫,只微微牵动了窗纱帘一角。
毕竟,现实中大多数人都活在自我之中,别人的事情再大、再重,算起来,也并没有多大的能量。事不关己的感觉,也总是隔山隔水,隔着真心。很多事情,或许只有放在自己的心上,或让它们在记忆中复活,才能拥有实实在在的重量和锐度。
毋庸置疑,有一些灵魂深处的事情,必定如心田裏的禾苗,依讬情感的滋养获得重生,而一旦扎下根来,便是另一番难以控制的景象。对於所谓的事业和往昔的功名利禄,老作家自己也早已看轻看淡,间有涉猎,不过轻描淡写,但对於生命裏那份难以捨弃的眷恋,他却在心灵裏为它们留出了足够的领地和空间,任它们恣肆生长,广扎根系,并容许其时时刻刻将生长的疼痛传到自己的灵魂深处。老人拉着我的手,很痛苦地感慨:“往事如刀啊!”
老伴儿去世后,老作家凭藉自己的细腻、敏感和丰富的想像力,收集了与老伴儿几十年共同生活的一切信息,包括接纳、宽容、付出、牵挂、恩爱、缱绻等等所有的细节和故事,整齐地摆放在心灵最神圣的位置,睹物思人,触景生情……但每一团光亮背后都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於是,以往的一切记忆,件件成为伤人的利器,快刀一样一条一缕地凌迟着他的心。无法迴避的疼痛,既让他确认了自己的生命和情感,也快速地“剐”去并不受用的余生。
握着老作家枯涩、颤抖的手,我的心也随之颤抖。那一刻我暗暗发愿,一定要抽空多来陪陪这个孤独的老人,让他在倾述中释放掉内心的痛楚,以免老人过世再留下新的遗憾。结果,我到底还是在无序的忙碌中忘记了自己当初的心愿。
一年后,在与人閒谈中偶尔得知老人已经离世的消息,我当时“怔”在那裏,似有很多话想说,但久久发不出声来。悄然,有疼痛感觉从心跳的部位升起来,先是丝丝袅袅,而后成束成簇……我在沉默中体验着往事的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