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诗人梁秉钧又名也斯,在他离世前的数年裏曾两次到访法国南部,受到那裏安宁的田园、美好自然风光的感染,有意以樸素的风土人情写成一部现代版的《诗经》。奈何死神提前唤走了诗人,最终留下九首诗收录在《普罗旺斯的汉诗》中“诗经练习”一辑。仅从语言风格来看,梁本人的诗风纯淨、不事矫饰尤擅白描,又能抓住现代生活灵动巧妙的意绪,的确适合从事这项创作。
为什麼说写现代版的《诗经》也是难得的创造?且看《隰桑》一诗,出自《诗经.小雅》,是“雅”除贵族文人所作外为数不多的民歌,朱熹说这首诗“言我中心诚爱君子而既见之则何不遂以告之”云云,已颇近诗的用意。这首诗字面清晰、言辞爽直,今人大可不必再加附会,非作君臣之喻或以儒家所谓“君子”来理解。《隰桑》不仅是一首情诗,且是由女方袒露心意、大胆表白,可见当时民风。所谓“大胆”自是从传统礼教出发,从现时看来,女子向男子倾诉衷情早已谈不上逾矩了。梁秉钧在写《隰桑》一诗时就是从字面去把握、恢复原诗背后的真情实意,突破传统诠释的束缚。如果说,梁秉钧的改写是一种诠释或翻译,梁诗绝不仅是用今语今事重新讲述一遍,而是带有鲜明的创造性。比如原诗用桑树的婀娜多姿、枝繁叶茂来传递浓郁真挚的情感:“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梁诗则写道:“街头红砖的房子之间/那麼多不同颜色的伞/忽然碰见了你/四周颜色多麼明亮”。桑树经过历代文学的锤鍊难出新意,在今人现实生活中也日渐边缘,不能走进内心深处。梁以现代都市的新发现、日常生活中新意趣新美感来表达感情,在这裏便是用颜色来建构意象。再者,原诗直言不讳,“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既见君子,德音孔胶……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梁诗先是将浓烈炽热的情感加以消化,转为柔软、细腻的质地,呈现女子心思的敏感和内敛的深情:“忽然遇见了你/光影裏有说不清的话……忽然遇见了你/四周的车声远了……还是藏在裏面的好/每天温暖着心头”。本是女子怪罪自己没有早些倾吐爱意,到了梁秉钧笔下,这份爱已毋须再用语言传达,悔意淡化了、转成为心头的慰藉,这份思念由此生发出新的感染力。
很显然在这些爱情诗裏,梁秉钧加入了自己的想像,难以压抑相思之情的女子在其眼中仍然个性温婉、细腻敏感;由男子讲诉与女子相恋的诗如《东方之日》,主人公也携带了知识分子的形象特质,富有文人的情趣风範:“客厅书架上的书/从商周开始,一直乱排到房间裏/我们一本本翻,想寻找一点什麼。”除此以外,这些诗写在诗人患病前,既仍显示阳光温馨的一面,也包含诗人在中年对世事具穿透力的理解和想望:“事情有它们的节奏/世界就是如此/平静宽远的河岸/悠长不尽的歌声/舒开明亮的世界”,《汉广》一诗原用河流的宽阔与不绝表达佳人之不可求,而今这条长河显然已从青春步入中年,虽保有明亮的感情色彩,却归於久历沧桑者心中的况味了。仔细去读,还会发现梁秉钧的“诗经练习”基本都是爱情诗,既把当下的都市环境和过去樸素的生活方式融合在一起,又使直露的情感在自身人生体会中沉澱下来,写出让我们既感到亲切又带有陌生感的好诗。难怪他说这些诗也能为其他身处逆境者带来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