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安娜.费德洛娃演奏钢琴时神采飞扬\资料图片
听安娜.费德洛娃演奏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已不知多少次了。那时在公司上班,午饭后无所事事,经常都在办公室听音乐。每次听完安娜都长叹一声,心裏冒出这句话:“此曲只应天上有”,这当然有点夸张,但也道出自己的真正感受。
拉赫曼尼诺夫的这首曲子,演奏的钢琴家不少,笔者听过的就至少五六个版本,最初听的还是中国女钢琴家王羽佳的版本。多亏了YouTube,你随便听一首曲子,总有相关的曲子推荐给你,这样听来听去,终於听到安娜,听到安娜,才知道有了她,其他的都可以不听。
笔者算得上是资深的古典音乐爱好者,爱好而已,因为离真正乐迷还有很长距离,充其量算作半个门外汉。因为笔者听古典乐曲,只跟着感觉走,“不求甚解”,很少去穷究乐曲的背景,甚至指挥是谁,演奏家是谁,哪个乐团,有时都懒得去打探,听完就算了,好的就重複再听,不好的就丢开。
虽然不求甚解,但根据自己的经验,还是分得出好与不好,当然,那个好与不好的标準也是自己订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移居香港,先在《晶报》做校对,有一次一位同事买了一个随身听(walkman),当时在香港刚上市不久,大家都觉得新鲜。借过来试听一下,整个人呆掉—原来立体声是这样的!整个庞大的乐队彷彿就在你脑袋裏,声音凝聚在脑后某一方位,有时提琴在左耳,有时钢琴在右耳,有时一段旋律会从左耳升起,翻过头顶,落到右耳那边去,真是神奇。同事听的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主旋律忧鬱,一时只觉满脑有迴声,心灵有感应,虽然只是浮光掠影,但那种身心的享受无可比拟,从此以后,喜欢上古典音乐。
在香港谋生,“得閒死唔得閒病”,再加初抵埗,两袖清风,不敢去想随身听,只是自此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听到古典音乐,就会不由自主尖起耳朵。偶尔看到古典音乐评论,也半生不熟胡乱咀嚼,算作望梅止渴。
等到有条件买随身听了,又苦於卡式带贵。谁知世道遽变,卡式机很快被淘汰了,光碟机冒出,那时已经有点余钱可以奢侈一下,於是又急急买了光碟机,了却自己一番心愿。
到后来,进文汇副刊做编辑,副刊主任吴羊璧先生是古典音乐行家,在《百花》周刊写乐评,常有唱片公司会送音碟给他。羊璧先生知道我穷风流,一有重複的音碟就拿来送我。如此一知半解的,摸到一点门道,然后,就数十年执迷不悟。
我听古典音乐,有个或许不好的习惯,就是要专心听。有些朋友说他们可以一边做事一边放音乐来听,我总是羨慕得不得了,一心可以二用,那能省多少工夫啊!可是一心虽可二用,可惜都不能全用,两边各得百分之五十,唔汤唔水,如偏重一边,则另一边就只是应酬。
古典音乐真要专注去听,要让音乐打动,你要真当它是一回事,全身心去领受它、领悟它,要完全沉浸其中,一颗心随音乐旋律起伏,受其挑逗,随其动情。那样一支曲子听下来,你究竟有没有受到感染,感染的程度有多深,你大体是明白的。因为有时候,你会听一阵就索然寡味,有时却会像触电一样,脑袋空了,灵魂四处遊走。
音乐是最神秘的东西,简单的七个音符,再加一些半音,按不同节奏,有机组合起来,就能成为优美的旋律。为什麼是这个音符搭那个音符,为什麼是这个节奏而不是那个节奏,为什麼这个乐句跟着一定是另一个乐句,为什麼不同种族、不同文化的人,会被同一首乐曲打动?这些问题,不知道有没有专家去研究。就我来说,好就是好,没得解释,好就是你不由自主为她着迷。史匹堡拍的《第三类接触》裏,地球人与外星人破天荒的尝试沟通,选择的方式就是顶顶简单的音符,因为音乐是最直接、生动的联通方式,她可以那麼美,可以直达灵魂深处。
古典音乐有什麼好?实在说不上来。年前出版界老前辈蓝真先生逝世,丧礼上别出心裁,由他两位晚辈合奏“一条大河波浪宽”,另外又播放莫扎特单簧管协奏曲的慢板主旋律,想来那应该是蓝公生前喜欢的乐曲。那天从殡仪馆出来,一路上脑畔都响着莫扎特,那优美的旋律带着淡淡的感伤,大概就包含蓝公对世道人生的真切感受。有一些文化界前辈的丧礼都选择播古典音乐,那大概是他们对这个爱恨交加的人间最后的注目礼。
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有什麼好?实在也说不上来。它能从头到尾抓住你。那些音符不知如何排列起来,竟有如此作弄魂魄的魔力,它们抚摸你的心灵,把你历劫归来的残缺多方呵护,让伤恸平复,让痛苦昇华,有些像朦胧的回忆片断,有些像青春理想的余光,然后到某个时刻,主旋律升起,有如九天纶音冉冉降临,在那一刻整个生命悠然展开,豁然明朗,生与死,爱与恨,得与失,苦与乐,不由分说,一一得到验证。那时你如入幻境,不知所在,不知所往,只知追随它,直往生死交关的地方去。
安娜.费德洛娃弹的这首曲子又有什麼好?那也说不上来。一首交响乐是否成功,当然与指挥很有关係,与乐团也很有关係,不只是独奏者一人的工夫。有时听交响曲,整个乐曲混作一锅粥,分不出来谁是谁,独奏者一味卖力,与乐团离行离列,那时独奏者再英明神武也是白搭。
安娜.费德洛娃弹第二钢琴协奏曲,轻重缓急各有情致,乐曲与她浑然一体,心使臂,臂使指,所到之处均有波澜。她手指轻触琴键时,是风起於青萍之末,她弹纾缓的慢板,恍似江枫渔火对愁眠。有时她十指如轮,上下行疾走,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时她全身弹起,十指轰然压下,金鼓齐鸣,那是乱石崩云,惊涛裂岸,捲起千堆雪。
因生性疏懒,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安娜是乌克兰人,一九九○年出生於一个音乐世家,五岁就上台表演,她在国际上得过很多奖。网上有人评论她,说她一首协奏曲弹下来,一个错音都没有—弹的人厉害,听的人也够厉害了!我后来就到处找她的一些作品来听,但不知为何,总不如拉赫曼尼诺夫这首第二钢琴协奏曲有那麼神奇的力量。好的作曲家,好的乐曲,碰上好的指挥,好的乐团,好的独奏演员,才成就一场音乐的盛宴。说到底,这还是我这个半吊子音乐爱好者的幸运。
看视频,满场观众都是白髮长者,偶尔有一个小童,简直令人惊喜。那些从小受古典音乐薰陶的人像我一样,即将被时代淘汰,我们像前朝遗老,眷恋这种人类精神文明的落日余晖,但古典音乐最终会不会灭绝呢,此事想起来令人揪心。
安娜谢幕时很优雅,一次又一次,观众捨不得她走。有一次她退场后被掌声再唤出来,要下长长的楼梯。她穿一条长裙,背后是拖地的长披纱,在梯级上她突然脚步一趔趄,全场观众“哇”一声惊叫起来。她站定了,依旧气定神閒走到台前来,笑吟吟鞠躬,那种风度,真是迷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