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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笪地风物/李忆莙

2019-03-23 03:18:00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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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过世那年,我三十八岁。换句话说,与母亲的缘分也只有三十八年。但是,三十八年的记忆,足够我回忆一生一世。

  是的,一生一世。母亲的音容笑貌非但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模糊,反而越发清晰。从中我察觉到对母亲的怀念并非偶然想起,而是她一直都活在我的生活当中,对我的生活起着无形的影响。尤其是她说过的话,经常会蓦然浮现。那诚然是因一种记忆,一份思念使然,但更多的是触动。是因为生活中的一些事印证了她看法与言之有理。特别是她的广府俚语,简直是出神入化。而我近乎是按图索骥─从她的言语中感悟。

  前不久,我在一家仓库大清货的书店裏买到一本有关香港“大笪地”历史与起源的旧书,高兴得如获至宝。因为“大笪地”三个字与我“因缘深厚”。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听到过了。那是大人之间的言谈,小孩子自然不会明白。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终於也听出个所以然,明白“大笪”意指大块;“大笪地”是很大一块空地的意思。而母亲口中的“马骝戏”、“心口碎大石”、“讲古佬”等等,其实都源於“大笪地”,是那裏的重头戏。

  “大笪地”是旧时代的产物。源於一百多年前的香港。原是英军在香港登陆时建立的军营,后来军营迁往他处,留下一块有着参天大树的空地,有人前往乘凉,於是成为附近居民歇息的场地。后来来了些有生意头脑的人在那裏做起小生意,并提供了些娱乐,便逐渐形成一个墟市,再后来还被称为“平民夜总会”─这些都是旧书上写的,是香港的大笪地。

  至於我们大马的“大笪地”,根据母亲的描述,听着总令人有种为之怆然的伤感。当然,原籍广东南海县,再加上成长於怡保,母亲口操的必然是她的原籍家乡话。因此“大笪地”出自她口中,自当有其昂扬顿挫的铿锵了。可是母亲对“大笪地”的来源却不作任何说明或诠释。

  后来我终於明白,母亲对“大笪地”并无看法。她的叙述,重点在於当时的世道,是风流云散后的感慨;纵有再多故事与跌宕情节,也都成为过去,而正因为过去了,思之怅然,述之感慨……

  让母亲感慨的“大笪地”景观,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怡保山城,却恰恰跟张恨水小说裏的北京天桥同时代。天桥是江湖卖艺人的舞台。母亲说,每到入夜时分,在“大笪地”的榕树下,讲古佬点起一支香,开始讲《三国演义》。一支香将燃尽的时候,一个手拿着小罐的女孩便走向围成一圈听故事的观众,於是就听到一阵丁当声。而另一边厢,在灯火阑珊处,大力士表演胸膛碎大石。敲过一阵锣鼓后,也要托出个盘子来。我对这些“故事”兴趣不大,因而母亲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大概是一九七○年代中期吧,母亲开始为我讲述一些有关“茶花女”和“咖啡旦”的故事。在灯火幽暗的“大笪地”,这些女子身穿的虽是短衫长裤的唐装,裤脚却宽阔如罗伞;奉茶侍客间,有让男人搭肩膀的,也有坐到男人双膝上的,而男人的手便开始不客气,自裤脚处探入……母亲感叹:“女仔出得嚟揾食,就预咗堕落……”

  母亲生於一九一九年八月,那年“五四运动”刚开始,是个觉醒的年代。往后的几十年间,我不时从母亲的口中听到“宣统皇帝”和“孙中山先生”的称谓,可始终不晓得这两个人对她有过什麼样的影响。

  对於抛身出来找生活的女子,母亲总是满怀同情与理解:“果阵时的社会,女人出来揾食,好淒凉嘅……”

  年少的我,因而有了几许莫名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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