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印象最深之一,便是挑着扁担周围叫卖的当地小贩了。那些小贩,或者年轻力壮,多数是中年人。全都是为食奔忙的小人物,但各有各的特色。
经常路过我们家的,有一位是中年华人,笑嘻嘻的。多数是晚上九点左右,我们正在客厅聊天,突然便听见门外街上传来一阵“滴滴滴”声,停一会,那“滴滴滴”又再响起,不断重複,就明白,推车子的小贩来了。那是用锅铲敲打锅体发出的滴滴声,我们私下就命名为“滴滴麵”,有时,星期天,父母例牌外出了,自然由大哥作主,我们就央求大哥,把小贩叫停,去买麵,称之为“滴滴麵,Mie Tektek”。那小贩把手推四轮车停在路旁,抓起一把麵,丢进车子裏的小锅,再把豆芽、猪肉丸、牛肉丸等等配料混在一起,煮起来,一会,煮熟了,捞起;然后,要甜酱、辣酱、芝麻酱等等,悉随尊便。他的麵,在童年我的心目中是最好吃的了,世界第一等。但到了长大些,又吃了三姐同学在“新巴刹”开的麵店,吃了那家的“盐麵”,又觉得很好,又马上觉得也是世界第一了!
其实,那时,各种麵吃了不少,中学是喜欢和几个同学打篮球,饿了渴了,学校铁丝拦网外,经常站着几个当地小贩,兜售零食和饮料。囊中有零钱的时候,打到满头大汗,我们便掏钱买一杯冷饮,快活似神仙。饿了,便买一点小食,比如Rujak,那是南洋食物,有许多南洋水果,如芒果、番薯、杨桃、莲雾等等,切成小片,拌上酸甜辣酱,吃下去,好好吃。那是童年印象,几年前,我去棉兰开会,绍弟见我怀旧,路过多峇湖畔,见到路边有一位大婶,蹲在那裏摆卖,便叫了一份,他说,他好久不吃这样路边的东西了。我一试之下,童年味道回不来了,只有童年时光若无还有,召唤我在刹那间跌进那种朦胧氛围裏去。
但有时口袋没钱,有豪气的同学便一拍胸口,去对面的麵店,我先帮你交,过几天再还我。於是我便欢天喜地跟了去。
那麵店在新巴刹,一家叫“良友”,是老牌子,一家叫“新新”,开店不久。两家开在斜对面,大有争夺生意之概。本来,母亲上菜市场时,会带我上良友吃一碗麵,但新新出现后,据说装修和食物都好,於是很多人便纷纷转移阵地。母亲也带我去新新吃麵,我当然吃不出好坏,只要有得吃就好。可是,不久,社会上就流传,有人白天在新新吃麵,那人喉咙蠕动,那麵条从喉间不断外流。於是便传说闹鬼,越传就越厉害,也可能许多人又有创作欲,不久都没平息。后来日子一久,大家似乎都忘了这件事情,慢慢又都恢复客似云来。至於会不会是对手散布的流言?没有实证,只好听听就算了。那也是已经好多年前的往事了,如烟,似雾。
其实,这种传闻我也听说过,之前,说在“甲拉必丹”那裏,发生一件怪事,说是在一家人家那裏,吃饭的盘子飞上天花板上,不断地转动,就是不肯掉下来。人人在那裏言传,个个神情恐怖,但我们都没有亲眼目睹。有大人对我说,你不信?那就跑去看呀!加拉必丹离我们家不远,但我就是没去,并非完全不信,可能心裏有阴影:万一实有其事呢?心理恐惧应该多过其他。
还听说过一个故事,说一个漂亮的荷兰少女,不知怎麼的,死活爱上一个当地男人,传说是那男人使用降头,落了爱情降,让那女的死心蹋地至死不悔。一般人也会觉得,怎麼可能呢?降头之说,在东南亚流行,这说法有很大的市场。传来传去也有不少人相信,至於我,那时还小,不懂事,只是对美女野兽配感到好奇,尤其对降头好奇,对那事实本身倒没有什麼追究。
挑担走遍大街小巷的,除了滴滴麵之外,还有马都拉族小贩。每当傍晚时分,头部和腰间分别缠着以巴迪布(Batik)製成的布帽和短围裙,挑着他们独有的两头向上弯起的扁担,随着他跨出的步伐,挂在扁担上的铃铛便发出有节奏的响声。那实际上是替代了沿途叫卖的辛苦,让人远远听到就明白,卖沙爹的来了。等他停下,弯腰开始用扇子拨碳炉的火苗时,我看见他一面翻转摆在上面的肉串,他的腰间便露出一把弯刀。见我吃惊,他解释,那是他们维护尊严的武器,轻易不会动用。
除此之外,挑担做买卖的,还有专卖珍多冰或凉粉的,那人放下担子,就从桶裏舀出珍多,或者凉粉,一块块的,加上冰块,再加红糖。南洋热带天气,一喝之下,又凉又清甜又解渴,真是天下美味!
后来在香港的印尼餐馆,我也喜欢点珍多冰作为饭后甜品,可能因为久别重逢,原来的“古早味”早已淡忘,只觉得那种近似的滋味,不再仔细分辨,也可能味蕾已经无法分清区别,只是觉得好饮而已。有一回,在槟城,和印尼棉兰一位朋友上街,他十分欣赏那裏一档珍多冰,似乎每到槟城,例必光顾。事实上,这家的捧场客不少,须得排队轮候。但我却不觉得有多美味,普普通通而已,可能还是童年的味道常留心中不去?
还有一种挑担者,是卖“肉丸豆腐”的(Baso Tahu),这种东西,是豆腐夹着猪肉,或者牛肉、牛皮、苦瓜等等,随便一种。蒸熟后,再配上酱料,包括酱油、辣酱、醋等,拌在一起,吃一口,呀!又是天下美味!可是,自从那回,有个挑担行走者在我家旁边的小溪方便,并不洗手之后,父亲问我们,看见了吗?也就不敢再放肆了。现在挑担行走已经渐渐走入历史,变成舖头的东西。直到后来很久,我走过万水千山之后,重回万隆,绍弟带我去对面新开的食肆,其中一家便是专卖肉丸豆腐,好吃是好吃,是不是少吃多滋味?到底还是不是童年的味道?我都已经不大在乎了。变味成了不是问题,只有当下的感觉,才是重要而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