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美术馆人来人往,各有故事\资料图片
美术馆是活的,任何时候。
白天开放的时候,雕塑上班,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艺术家的作品。他们一动不动,神情自若,眼睛还储存着遥远的,多年前的光线。除了雕塑,油画裏的人也上班,暂时扮演活在中世纪的人,待一拨两拨遊客走的时候偷偷晃动一下胳膊。
到了夜晚,美术馆关了门,熄了灯,他们又都是自己了。然而,他们的自己又是谁呢?
假如在清晨,美术馆内遊蕩的心彼此窥探,时鐘在寂静的时间裏冷淡地摆动。假如在傍晚,即将闭馆的十几分鐘,在某个展厅的出口,一个在不同时间,在同一幅画前吻过两个女人的男子,理了理领带,和画像交换了深沉的一睹。
不得不说,他们是敬业的。不过,除了美术馆,他们又能去哪裏呢?在白天,他是刚毅的大卫,她是温婉的丽莎。他维持着上一秒征战沙场的姿势,她展示着下一秒告别孩儿的落寞。
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应该也有不少的机会,光线刚刚好的时候,例如春天刚刚开始,或者黄昏刚刚降临,丽莎或者安娜,会不会爱上驻足凝视的男遊客。在这座喧嚣的南方城市,这些男遊客可能叫做建国,或者子轩。这两者在当代的中国,或许代表着截然不同的代际经验,然而顺着他们的视线,在丽莎们和安娜们的心裏,他们都是二十一世纪的雄性人类。这是一些真正纯粹的、罕见的爱情,取消了所有矛盾与倾轧。在这裏,滚滚红尘,也可以晶莹剔透。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样的故事可能还是凤毛麟角的。但大卫们和丽莎们的舞会,可能在每一个我们所不能知晓的夜晚上演。长夜漫漫,月亮孤绝得格外美丽。李白曾经在这样的月亮下独酌写诗,对影成三人。雕像和画像如今在这样的月亮下跳舞,目光交错中,都是心照不宣的闪躲。东方与西方,古代与现代,分享着同样一种伤感。尤其在月亮患了伤风的时候,美术馆像一口井,亮着幽幽的目光。
热爱美术馆的人,时不时买票拜访。在一件件展品面前停留,企图读懂这些被灌输了灵魂的载体。在这些艺术品中,想起自己,想到往事,想到未来。藉由共情与联想,完成了一趟时间的旅行。这些雕像和画像表面上总是那样宁静平和、典雅莊严,纵然平静的湖面底下是汹湧的波涛。有一次,我看到一幅人像倒挂的画。我猜,他的工作就是把自己优雅地倒挂。这是一份辛苦的工作。但和这座城市的大部分人一样,大量工作都充满了日积月累的勉强和身不由己的说服。假装开心地活在当代城市,也不比假装快乐地活在中世纪轻鬆。那麼,和身心疲惫的都市人一样,在整座城市都身陷沉睡的深夜,大卫可能也度过了许多夜不能寐、默默流泪的时光。幸而,月亮总是温柔的,不曾把我们抛弃。
贝多芬,或者德彪西,是这些美术馆裏的雕像和画像们的二号情人。炎热的夏,他们在一丛丛乾渴的眼光中,和乐曲跳了一些双人舞。相识已久,他们俨然已成为彼此的老朋友,知晓对方的舞步,像知晓他或她的过去与现在。
每次,我路过美术馆,凝望同一座苍白的雕像,他俨然已经是我的老朋友。他保持着旷日持久的姿势,彷彿暂时忘记自己和美术馆一样,都是夜晚复活的生命。在同一个时空下,艺术品是过去的遗存,现代人身上也流着过去的血。新的时代马不停蹄地奔湧而来,我们和那些美术馆的老朋友一样,在崭新的现代化、全球化、技术化浪潮席捲下的都市,兢兢业业,活得像一个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