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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谈\贾宝玉不是圣人\颜纯鈎

2019-04-11 03:17:51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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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白先勇(左)与刘再复日前在香港科技大学对谈《红楼梦\资料图片

 

  不久前香港科技大学举办了一场关於《红楼梦》的讲座,请来白先勇和刘再复两位教授对谈。白先生在美国和台湾讲授《红楼梦》三十年,刘先生也有多种研究《红楼梦》的著作问世,他们两位的对谈,可以说是两岸三地《红楼梦》阅读的一场盛宴。

  朋友转来讲座的视频,使我可以隔洋聆听他们的研究心得,从中得益不少。

  关於《红楼梦》版本的问题,我完全同意两位对一百二十回本的肯定。我当然没有资格去作什麼回应,不过作为一个读者,我从中学年代开始阅读,前后五次,对一百二十回本的后四十回,从来没有一点违和感。

  当然,我只是普通读者,没有像一些批评者那样去挑剔前后看起来格格不入的细节。首先我只是感觉,在语言文字上,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基本没有扞挌。写小说的人都明白,人物和情节都可以模仿,唯有文字是不可模仿的。行文的习惯,文句的结构、节奏和韵味,都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即使天纵奇才,要完全在语言文字上模仿他人,并做到天衣无缝,根本是不可能的。因为一个人的文字就像他的五官,是他生命本质的外化。

  其次,正如两位讲者强调的,后四十回的黛玉归天和宝玉出家,是整部著作的支柱,没有这两个大关节,整部《红楼梦》的大悲剧便没有着落。前八十回由盛极而衰,一路走来,都是为最后这两个大悲剧作铺垫。不能想像这两个大悲剧不是曹雪芹动念之初的安排,更不能想像这两个大悲剧是高鹗凭空构想出来。假如后四十回是他人胡乱添加,那曹雪芹的初衷又是什麼?拿掉后四十回,《红楼梦》的大悲剧只算探一个头,这部巨作的感染力便只剩两三成。

  如果高鹗可以模仿曹雪芹的文字,又能在他前作的基础上构思出这两个情节支柱以补充原作的不足,那高鹗简直比曹雪芹还更是百世不遇的天才了。

  至於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人物性格和情节不合之处,可能是高鹗为串连起散佚部分添加内容时思虑不周所致,也可能是传抄过程无聊文人肆意改写或无意笔误,有些甚至不能说是缺憾,而是人物塑造的必要。比如宝玉应试,我认为那不能算是违背前八十回强调的他厌恶科举的性格,更可能是一个真实人物难免的软弱、敷衍和苟且。真实的人并不都是那麼坚定勇毅的,未必都能始终如一,人有时会做一些违心的事,说一些违心的话,有时受情绪影响,也会做一些令自己后悔的事。如果宝玉万念俱灰之下,觉得反抗无益,身心俱丧,好像一具行尸走肉,任由他人摆布,那他去应试,也算符合他这个人在这种处境下的合理反应。如此处理,在小说人物塑造来说,可能层次更丰富,更具说服力。

  讲座后段,两位讲者提起《红楼梦》研究中的文本与文心、微观与宏观、文学与哲学的关係问题,也是很发人深省的。读《红楼梦》,当然不能满足於故事,人物与情节的汪洋大海裏,掩藏作者对世道人生的深刻理解,有的是即兴的发挥,有的却是深思熟虑的感悟。基本上,文本是文心的依据,微观是宏观的基础,哲学更是文学的抽象归纳,两者不可或缺。没有前者,不可能有后者,没有后者,前者又无足挂齿。两位讲者都是富有学养的教授,又都熟读不同版本的原作,因此可以由浅入深,由点及面,由低望高,这样读“红楼”,方不负作者一片苦心孤诣。

  笔者读《红楼梦》已是中年以前的事,现在很多情节都淡忘了,本来没有资格说三道四,但有一件事多年如骨鲠在喉,借此略抒己见。两位讲者都对宝玉推崇备至,甚至将他比为释迦牟尼,这种至高无上的评价,细想起来似乎太过。宝玉固然有很多优点,他善良、善感,对生活中的人事有唯美主义倾向,对那个戕害人性的“吃人的礼教”有天生的厌恶,他无力反抗,但从不趋炎附势,种种优点,令人对他的悲剧命运生出更强烈的同情。但宝玉本质上只是一个“无用的人”,他无意於功名,耽於逸乐,一生并没有切实的终极的追求,或者说,他的追求也只是一个唯美的空中楼阁,一个人间不可能存在的太虚幻境。

  如果一个人只会享受生活,感受周遭美丽的事物,当原有生活形态遭到破坏时,就以妥协与逃避(晴雯被逐他没有什麼表示,只是病危才去探访,他与宝钗结婚、应试等都是妥协接受)来安顿自己,他的反抗只是内心的、精神层面的,终其一生碌碌无为,最后更是以遁入空门来了结他与人间的纠葛。一个人以此来完成自己,当然是个人的悲剧,但也谈不上有什麼了不起的人格。

  如果中国人个个如此,镇日与一群美少女厮混,吟风弄月,喝酒猜拳,过生日结诗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疯疯癫癫,胡思乱想,那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事。古今中外,推动和改变历史、造福人类的伟大人物,无不穷一生之力,百折不挠地实现自我,贾宝玉一生又实现了什麼自我呢?他的自我只有唯美一途,没了美他的世界就崩塌了,他无以为生,只有出家了事。

  曹雪芹写《红楼梦》,立意是写一个大家族的兴衰,以及这个兴衰过程呈现的人性的美醜,贾宝玉只是大观园众多悲剧人物的其中之一,作者对他虽然也抱有相当的同情,但显然也并没有打算把他塑造成一个足以垂範后世的伟大人物。他就是这麼一个善良而无用的人,生在一个繁华崩解的时代,他是那时代的见证者,如此而已。

  读《红楼梦》,读者只觉宝玉可爱复可怜,没有人会想到去学贾宝玉,像他那样处世做人。反观曹雪芹,他自己也并不是宝玉那样的人,他晚年也潦倒,生活困窘,但与二三诗友(敦诚、敦敏等)保持密切交往,他一直活在人间,并自得其乐。他创作《红楼梦》,前后“披阅十载”,可算呕心沥血,没有相当的坚忍和信念不可能做到。他一点都没有逃避,也不因循苟且,他要为人间留下一部人世兴衰录,歌颂美丽的人与事,批判醜陋的制度与文化。在他看来,贾宝玉只是恶浊人世中一股清流,他没有力量改变什麼,一个没用的好人,令人慨叹,哀其不幸,惜其不争。

  都说《红楼梦》是自传体小说,但仅仅从自我实现这个角度来看,贾宝玉便不是曹雪芹的化身。贾宝玉身上寄寓了曹雪芹的某种理想和同情,但如果遁入空门是一种反抗的出路,那我们就没有《红楼梦》了。

  当然,宝玉不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并不影响宝玉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最成功的人物形象之一,正如孔明、曹操、周瑜、武松、林冲、孙悟空,以至阿Q、祥林嫂等人物形象,他们都并不伟大,但他们都形象丰满,独立於人世,可歌可泣、可笑可悯、可恨可悲,都可以流传千古。

  今日读《红楼梦》,并不是贾宝玉身上有什麼伟大的人格值得效法(宝玉禀性中的善良、慈悲,对人间美好事物的嚮往和追求等,很多平常人都有),而是天地之间有一股正气,美与醜、真与假、善与恶,不容混淆,在複杂的人世,最要紧分辨正邪是非,那才是建构未来新生活的根本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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