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漱玉泉位於山东济南市趵突泉公园内\资料图片

　　春末某日，微雨，慕名趋访趵突泉。走入园中，只见细雨婆娑，柳舞泉飞，雪涛盈尺，趵突葳蕤……无论松、柏、柳、榆，还是梧桐、银杏、紫杉，在雨中都绿了长天，翠了花间。加之叮咚泉声、珠玑倒飞般的飞瀑，霎时将人掷入一个梦幻世界。置身其间，不由得想攀爬山巅，醉卧泉畔，看细雨颜色，听泉水诉说。

　　往访泉城济南者，自然不能不去遐迩中外的“天下第一泉”趵突泉，因为凡爱古诗词者，除了想去一览它的美泉美园之外，更想一睹“词压江南，文盖塞北”、被誉为“词国皇后”李清照故居的模样，追寻一番她的芳踪，特别是那些脍炙人口的诗词、萦人心魂的诗思出生地。

　　泉音淙淙，雨丝绵绵，过柳絮泉，逶迤东行，即来到漱玉泉。漱玉，漱玉，只见那清冽泉水自内至外跌落石上，水石相击，淙淙有声，犹如漱玉，相传这裏曾是词人昔时故居。人从景化，神思悠远，耳畔不禁传出词人的《点绛唇‧蹴罢秋千》词：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心随词走，眼前似乎出现了少时李清照……或许春末某晨，词人荡罢秋千，未及擦汗，即见一客来访，她来不及穿鞋，来不及整钗，便匆匆跑入门内，却又捨不得那青梅芬香，匆忙中倚门回首，还闻闻那青梅的余韵。

　　词人生於书香富贵乡，其父李格非官至礼部员外郎，文章造诣称於一世，得苏轼赏，名列“苏门后四学士”，其母乃状元之孙、尚书左僕射之女，自幼善诗文。家族文化的浸洇，天生聪颖的资质，天真，调皮，洒脱，诗才，和优渥生活中养成的女儿相，尽显这阙《点绛唇》中。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好面不如花面好，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援词度岁，此词所写应是词人新婚不久。那时，其夫赵明诚在别处为官，閒时才返家探视几日。许是明诚就要到家，词人买得一枝春花，斜插鬓边，準备“教郎比并”：花美？还是人美？

　　新婚夫妇，青春岁月，才郎儒雅，才女妍艳，其闺房之乐中不光有诗文，有金石，有书画，也还有常人没有、惟词人独具的智慧的娇嗔和诗意的怡乐。

　　诗人无个不风流，敏感，多愁，爱花，爱酒，岁月流淌，明诚在外为官聚少离多，词人独守闺中，怎能不生出无尽的思念和閒愁！於是以《醉花阴》遣怀：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销魂，帘捲西风，人比黄花瘦。

　　於是又有《诉衷情》中的“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又有《凤凰台上忆吹箫》中的“生怕閒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从这些诗心缠绵、词品忧伤中，足可见出词人夫妻琴瑟和鸣、情深意笃，虽是愁绪缕缕，却多属词人青春期锦衣玉食中的閒愁。

　　雨仍在下，春雨霏霏，杨柳飘荡，晚春的清风带来一股清凉。因想，词人虽饱经离愁，也该是苦中有甜，就如这吹拂在身的清湿的风。

　　宋钦宗靖康二年（一一二七年），金兵南侵，攻破东京（今开封），徽、钦二宗被掳，北宋亡。仓皇中，词人夫妇携带多年收藏的金石书画，追随南逃的高宗赵构，欲将这些苦心经营的国宝捐给朝廷。他们颠沛流离，经越州、明州、奉化、宁海，到台州、温州，赵构尚不知何处安身，他们岂能追随得到！颠沛流离，坎坷困顿，日夜相随的夫妻不免偶有龃龉，加之一个敏感刚直，一个内敛懦弱，有研究者说，行至乌江时，词人曾有感而吟道：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明诚听之有心，疑是讽其懦弱，久久不语，加之体弱劳顿，未久染病，死於逃亡路上。其说是否有据，不便妄断，但从词人诗词酿成及至胸襟格局看，我更信她是有感於赵氏三皇帝软骨无为而作，这也才是此诗的价值，词人的胸次。

　　不管此说真伪，明诚死了，国破，夫丧，流亡……人间最苦的一切裹胁着已届四十六岁的词人，她没倒下，她盼着复国还乡，她记着明诚临终所讬，要将他们带出的文物捐给朝廷，要将尚未出版的《金石录》刻印出版。然而一切无果，她寄存於洪州的两万卷书和两千卷金石拓片已被金兵焚掠一空，抵越州时，随身携带的五大箱文物又被贼人破墙盗走……她悲泪无尽，心力交瘁，却天地不悯，此时，巧遇也是出自科举身又儒雅倜傥的张汝舟。同是乱世天涯人，匆促中结婚为伴，也就有了照应。未料，婚后未久，张汝舟本相尽露：一是他得意中，自暴当年参加科举考试时因为作弊才得以考中，二是他渐露与词人成婚，意为佔有她的所有文物。儘管绳床流离，初到临安（今杭州），以词人的高洁耿介，岂容如此龌龊小人与之同眠！於是，她甘冒坐监（当时法律有定：凡女方提出离婚者，不问对错，女方皆需坐监两年）之险，毅然告其科举作弊罪并申诉离婚，结果，张汝舟被发配柳州，词人按律坐监，但以李清照之声望，仅坐九天就出监返家了。山河破碎，淒风苦雨，想着她流离岁月中亡国、丧夫、被盗、再嫁、离异、坐监……种种人间灾难如山压来，谁不为她娇弱的女儿身叹婉心碎！然而，大义挺孤弱，苦难化诗魂，她虽从爱酒到嗜酒，其孤凉身世却在酒中化作一首首千古绝唱的诗词，国破家亡的悲情更昇华为她对江山社稷、为事为人的哲思，这才写出前面提到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之隽永诗句。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