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普斯特德是一座乔治亚风情的小镇,位于伦敦的北部。虽然是伦敦下属的一个区,但它像一颗悬浮的卫星,与伦敦城若即若离。
今年,在纪念现代主义建筑百年的活动中,这颗若隐若现的“卫星”又进入到人们的视线。这是因为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许多现代主义的建筑师、设计师逃离纳粹统治下的德国,来到英国,他们许多人曾住在汉普斯特德。当地的居民把这些政治难民称作“希特勒的流亡者”。
著名的现代主义建筑大师格罗皮乌斯(Gropius)即是这些流亡者之一。他原是德国一所设计学校──“包浩斯”的创办人和校长。学校被纳粹政权关闭之后,他与妻子逃到英国。
在中国建筑界,格罗皮乌斯的大名无人不晓。然而,他在英国居住并留下建筑作品的事却鲜有人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英国研究英国建筑的时候,才第一次发现在正史和教科书之外还有这么一段历史插曲。
格罗皮乌斯仅在英国居住了三年,便去了美国。表面上看,由于他在英国的时间短,作品少,因而在正史中不值一提。然而,如果多想一步,就会发现事情未必那么简单,并且会问:为何他没有留在英国发展?对于这样一位知名的建筑师和教育家,为何英国眼睁睁地让他走了?
我在英国学习时曾向我的导师请教这个问题。导师的回答和坦率令我非常惊讶。他说,由于当时英国人和英国建筑界的思想十分传统和保守,不喜欢任何“德国的东西”,因而令英国错失了成为现代主义建筑领导者的机遇。
导师的话促使我从一个新的角度去看二战的历史和建筑的历史:那场战争不单是一场巨大的灾难,还是一次人才的大迁徙、大转移。由于德国、英国、美国对德国知识分子采取不同的态度和政策,因而对三个国家的发展产生了不同的影响和结果。西方现代建筑的领导中心正是在二战之后由欧洲转移到了美国。
在二战之前,德国的现代主义建筑运动在欧洲处于领先地位,而站在运动前列的就是格罗皮乌斯和他领导的包浩斯。然而,希特勒和德国的右翼党派十分仇视现代主义建筑。在他们的眼中,现代主义是与国际主义、社会主义等左翼思想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当纳粹在德国掌权后,便全面封杀现代主义,并关闭了包浩斯学校。
当现代主义建筑在欧洲大陆遍地开花的时候,英国却是另一番景象。一九三一年,俄籍建筑师卢贝金(Lubetkin)由巴黎来到伦敦时,寻遍全城竟然看不到一座白色混凝土的现代建筑。其实,伦敦不是没有混凝土造的建筑,而是把混凝土墙藏在古典主义风格的黄石板后面。卢贝金慨叹道:英国建筑“好似被封闭在旧日的沉沉睡梦中,落后了五十年!”
希特勒对现代主义的排斥给英国创造了一个机会。在三十年代,陆续有三百多个现代主义建筑师和设计师逃离德国、奥地利以及其他被纳粹控制的地区,辗转来到英国。除了格罗皮乌斯之外,许多包浩斯的师生也来到伦敦。这么多的人才足可以开办一所新的包浩斯学校。
本来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时机,使英国建筑界可以追上并成为现代主义建筑的领导者。然而英国人端着“世界老大”的架子,既不能接受德国在经济和军事上的崛起,也不接受德国在文化艺术上的创新。尽管德国的现代主义有英国“手工艺运动”的影响,但只因为有个“德国”的标签,英国人就采取排外的态度。
那时的英国人沉迷在大英帝国优越至上的“英国梦”中,而古典主义建筑则是体现这个梦想的宫殿。虽然这座宫殿的外表很宏伟、很宏大,但它的内部空间和心胸却很狭小,容不下非英国的东西。英国人认为只有古典主义建筑才能代表国家和民族的价值观,因此看不惯包浩斯建筑那副国际主义的面孔,并认为现代主义建筑是外来文化对英国传统文化的挑战。英国建筑界的当权派明确地表示,包浩斯的建筑风格不适合英国。
格罗皮乌斯原本有计划在英国发展。但不久,他就发现在英国难以发挥和实现自己的理想。他在英国留下的唯一一件重要作品是剑桥郡的一所中学教学楼。这座建筑与他在德国设计的包浩斯学校不同,它不是白色的混凝土墙,而是黄褐色的砖墙,以便看上去比较“英国”。意兴阑珊的格罗皮乌斯未等学校竣工就离开了英国。
尽管这些德国流亡者是亲英的,与英国政府和人民站在一起反对希特勒,而且他们的知识和才能将为英国作出贡献,但是由于英国人反德的意识根深蒂固,对德国人和犹太人抱有很深的偏见,加上对外国难民和移民有抵触情绪,因此这些外来人才难以适应英国的生活环境。
当德国把人才赶出门,英国对人才关上门的时候,美国敞开了大门,免费接收了欧洲最宝贵的“资产”──人才。他们在美国的科学技术以及人文艺术等许多领域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使美国的科技和文化水平突飞猛进。美国在二战后崛起成为实力最强的超级大国,这批欧洲人才移民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流亡的包浩斯教师在美国受到欢迎和重用。格罗皮乌斯在哈佛大学设计学院的研究生院任教授及建筑系的系主任。密斯(Mies)在伊利诺理工学院担任建筑系的系主任。阿尔伯斯(Albers)成为耶鲁大学设计系的系主任。莫赫利纳吉(Moholy-Nagy)在芝加哥创建了一所设计学院,名字就叫做“新包浩斯”。许多“包浩斯人”在美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他们给美国不仅带来了新的设计思想和艺术风格,而且培养了新一代的建筑师,改变了美国现代建筑的面貌,使美国超越英国和德国,成为西方现代建筑的领航者。
英国建筑界迟至五十年代才从“沉沉睡梦”中睁开眼。今日,英国人终于可以不再忸怩地承认那些“希特勒的流亡者”对英国现代建筑的影响和贡献。格罗皮乌斯在剑桥郡设计的那所中学,现在被拿出来当作英式现代主义建筑“剑桥学派”的开山之作。
今天,倘若格罗皮乌斯回到汉普斯特德,他会发现街道、房屋仍是他熟悉的样子。他住过的“草坪路公寓”重新刷了白油漆。与过去不同的是,如今站在西斯公园的高地,眺望伦敦城时,可以在天际线上看到许多现代主义的建筑。英国人从旧梦中醒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