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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老前辈\郁风:美比历史更真实\李 辉

2019-08-06 04:24:09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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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风老人的生命力在朋友眼裏简直是个奇迹。近几年,她竟先后做过三次大手术。但手术过后,她依然精力旺盛,对聚会和旅行充满兴趣,忽而香港,忽而桂林,彷彿永不知疲劳为何物。饭桌上有朋友开她的玩笑,戏称:江湖人称“郁三刀”。她哈哈一笑。

  七十年前,郁风进入南京中央大学后,热爱艺术的郁风就开始显露出与众不同之处。著名画家潘玉良是她的老师,但她不喜欢那种仕女风格的优雅。她喜欢豪放,喜欢热烈,喜欢无拘无束的个性挥洒。这样的性情,不需要刻意打扮,她画自画像。找来一块大红布,随意往头上身上一裹,恰同於西班牙女郎的奔放和热烈。这幅自画像,起名为《风》,上海著名的《良友》杂志一九三五年发表这幅作品时,在“编者按”写道:“郁风女士,为文艺家郁达夫先生之侄女公子,作画潇洒豪放,笔触流动,为现代女画家之杰出人才,上图即为其近作自画像之一。”

  画面上这位姑娘,既不是大家闺秀似的含蓄、优雅,也不是小家碧玉似的温柔,而是一个火一般热烈、透出逼人锐气的现代社会女性。她的眼睛,大而炯炯有神,彷彿逼视着面前的一切,不需要任何遮掩;两道细长的眉毛,生动地渐渐上斜,然后又略微弯下,被勾画得十分有力大胆;嘴唇显得颇为性感;头巾稍稍将左额的一角遮住,使椭圆形的面庞,多了一些变化。

  即便在七十年之后,面对这幅郁风早年的自画像,仍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一种豪放风格。如画题所写,一阵青春的风,火辣辣,热烈而清新,扑面而来。

  转眼间,二十岁的姑娘已成了九十岁的老人。性情依旧,笑声依旧。

  她向我讲述“文革”期间被关押在秦城监狱时的故事。

  在秦城监狱的囚室裏,透过窄小的窗户,她仰望着天空,云的飘动和光亮的变幻,让她想到一个个熟悉的画面。她是那麼渴望回到大自然的景色之中。在放风时,她偷偷抓一把草放在口袋裏,然后又抓上一把带土的青苔放进挽起来的裤腿裏,将它们带回房间。回来后,她将青苔和小草放在肥皂盒裏养,浇上水,静静地注视它,看着发蔫的草叶慢慢恢复生机。这该是她最为兴奋的时刻。

  小草生长着。她又利用放风的时候,找到一点青苔,上面带着土,把它和小草放在一起。每天发的手纸她节约一些,用小纸做一个小蒙古包,放在肥皂盒裏。小草是树,青苔是草原,还有蒙古包,在郁风想像中,这就是她在五十年代去过的内蒙古海拉尔大草原。有时,她用纸再摺一个小房子,肥皂盒顿时又成了她的故乡江南。

  这便是一个画家在狱中的想像。色彩、情调从来没有因为生活的单调和寂寞而在她的心灵裏失去过。她的绘画习惯,从来就是将记忆裏的景色予以情感的过滤与补充,然后才予以精心描绘。现在,在狱中,记忆中的各种各样的景色,一一呈现於眼前,成为她重温艺术的唯一方式。

  我惊叹於她的生命力之旺盛时,肥皂盒裏的“江南”,也就成了最好的註脚。

  故事一旦听过,再也不会忘记。

  二○○五年十月中旬,我们一行人,黄苗子郁风夫妇、丁聪沈峻夫妇、邵燕祥谢文秀夫妇,前往杭州。只有半天空閒时间,郁风提出要去富阳。大家怕她劳累,劝她不要去,她却执意一个人回去:“谁知道我还能不能再回去?我要去给父亲扫墓。”话说得伤感,也动人。郁达夫的孙女前来接她,带上几本自己的新书,她去了故乡。

  她不能不去,牵动她的是故乡的一切。她在书上有一段题记:“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敬献给──在战争中牺牲的祖母陆太夫人、父亲郁曼陀烈士、三叔郁达夫烈士……”她怎能不回到故乡为牺牲的亲人,献上一束花,献上这本书?

  谁能想到,她在杭州说的话,一年半之后,真的成了残酷现实。现在才理解她为何坚持一定要重回富阳,走上鹳山,为父亲再献上一朵花。她彷彿有预感,这一次必须重返故乡,了却心愿。

  二○○五年夏天,我们去德国旅行,走进邻近东欧的德国古城纽伦堡,应红在一家商店为郁风买了一件东欧风格的衣服带回来,在她年届九十之前送给她。她已在病中,但仍将之剪裁,穿上身,拍一张照片,在后面题写一段话:

  郁风时年九十,正逢七月二十五生日前,应红赠东欧式绣花衬衫,经我剪去翻领,做内贴边,再用深蓝线锁边,穿上新衣拍了照,以赠应红留念。

郁风,二○○六年八月八日於北京

  “美比历史更真实”,郁风非常喜欢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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