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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集\读一茶的俳句\苏昕仁

2019-08-10 04:24:03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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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小林一茶作品《这世界如雾水般短暂》\资料图片

  当初阅读知堂先生的散文,方才知道一茶的诗名。他认为日本俳句“其简单微妙处,几乎不能着墨”,我读罢小林一茶《这世界如雾水般短暂》,欲随意翻出几篇与友分享,竟也一时语塞。小泉八云在《日本杂记》中曾谈到日本诗歌与绘画相投契的特点,“用数单字以成诗,正犹画师之写意,淡淡数笔,令见者自然领会其所欲言之情景,其力全在於暗示,倘白描着色,或繁辞缛彩,反失之矣。盖其艺术之目的,但在激起人之神思,而非以厌饫之也。”这一段可谓同类日本小诗艺术的精闢总结了。

  罗兰巴特说俳句是“最精炼的小说”,其实俳句共十七个音节,依照五、七、五的节奏。篇幅的确简短,相比小说,它只有情节而没有故事,可若以罗兰巴特的说法来说明俳句予以读者的想像空间反倒是极为合适的。一茶这本诗集,由译者陈黎、张芬龄作序,序言中谈到有评论家把俳句比作一口鐘。据我有限的了解,这可能源於小泉八云的看法,他形容“读佳妙之短诗,如闻晨鐘一击,幽玄之余韵,缕缕永续,如绕樑而不去”。在日本,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小林一茶并称“古典俳句三大家”。日本学者山下一海分别用一个字来概括三个人各异的特色,芭蕉写的是“道”,芜村呈现的是“艺”,一茶则焕发了“生”。

  我说知道一茶的诗名,因为周作人以为三人之中芭蕉和芜村最胜,可他更喜欢一茶的作品,用上“轻妙”二字来形容。可后来我遍寻一茶俳句的中文译本,网络上零零散散,数量不多、质量也不敢保证。所幸今年《这世界如雾水般短暂》出版,终於可以尽兴。一茶所写一点也不少,芭蕉终其一生约千首,芜村有三千首,而一茶有两万两千首之多。这本诗集实为精挑细选,最后结集了三百四十首俳句。两位译者翻译过多部西方现代诗歌,且陈黎本身就是受广大读者喜爱的台湾当代诗人。

  小林一茶一生颇为清贫,前半生忙於遊历、学艺、创作,年过半百方才回乡娶妻,可二子一女夭折、妻子英年离世,带来了莫大创伤。他自小与继母不睦而被父亲遣往他乡,父亲死后多年争财产而不得,后来终於分得住房,且与继母同住,尚能维持良好关係,不时下田帮助弟弟,可见其性情平和、心胸豁达。其诗一如是,且幽默风趣,更於自然景物之间生趣盎然。

  知堂曾专门撰文介绍一茶的诗,他以为日本的俳句是一种不可译的诗,一茶的俳句尤其如此。其实不同民族语言文化的诗都是难以翻译的,艾略特说“诗歌总是使我们联想到只能用一种语言来说,而不能翻译成另一种语言的那一切。”语词可以翻译,它给予同文化圈的读者的那些味道、联想却难以複製、传递,一首诗可以用另一种语言再创造,可它原有的声音节奏、幽思深情不易原封不动地挪移过来。知堂探讨一茶诗歌的特点,就是结合其人生际遇、性情来谈的:“他因为特殊景况的关係,造成一种乖张而且慈悲的性格;他的诗脱离了松尾芭蕉的閒寂的禅味,几乎又回到松永贞德的诙谐与洒脱(Share即文字的遊戏)去了。但在根本上却有一个异点:便是他的俳谐是人情的,他的冷笑裏含着热泪,他的对於强大的反抗与对於弱小的同情,都是出於一本的”。

  “一无所有/但觉心安──/凉快哉”。这一首看起来再平凡不过,甚至有些落入俗套。但我颇为锺意,因为他的一无所有是生活中的实情,却也是他的广阔心境,阅读时我当即想起苏轼《前赤壁赋》,因为一茶当然写过那些“抱怨”贫苦生活的话,可这些话出自他口便很快成了生的情感、意趣,绝无“哀吾生之须臾,羨长江之无穷”那样的心态。反而他为什麼一无所有却感到轻鬆惬意?何以能够鬆开生活的神经、卸下发条?原因也是苏轼那句话“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此赋予一茶诗并读,不亦凉快哉?

  我并不偏爱用典的诗,可在阅读方面,诗与诗相互对照辉映,会教人获益匪浅。且看一茶此作:“一枝,即让/京都的天空成形──/啊,梅花”。京都的天空如何描绘才好呢?蓝天、白云、飞鸟,换一处地方似乎仍唾手可得,可这一抬头望见空中横出的梅花,惊喜的一瞬、美好的心情都使京都的天空无可取代。一枝梅花是局部,天空是整体,以局部替换整体,既不是为了写梅花也不是为了写天空,写的是观者之心。广东九○后诗人吴丹鸿,笔名帕丽夏,旧年在台获第一届周梦蝶诗奖。她的诗作《钢琴师》开篇即写道:“进入教堂/就是钢琴的内部了”。诗人、学者唐捐形容它属於“局部与整体相互置换”。这样一来教堂装不下一架钢琴,可琴音却包裹了整座教堂。不借助耳朵,我们对於琴声、琴师却都有了鲜明的印象。

  “夏日原野──/一阵雷声回响於/我的空腹裏”、“猫头鹰那一副/行家鉴别的表情──/啊,梅花”、“请就位欣赏我的尿瀑布──来呀,萤火虫”……一茶的诗敢写敢突破,没有什麼事物是低俗而没有诗意的,诗意不是规则,而是人心纯然的感发,或依译者序言所说,一茶什麼也没有突破,因为他的诗本来就无规矩可言,“独特性格、人生经历、生之体悟和当下的真实感受,便是他的写作原则”。他不是百无禁忌,而是从心所欲不逾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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