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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什锦/乐观作为一种启蒙/赖秀俞

2019-09-17 04:24:04大公报 作者:赖秀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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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著名当代作家木心/资料图片

  在当代中文出版界,有一本书尤为传奇。它的前身是几本几十年前的笔记,若非记录者曾经如此勤恳地记录,若非某一天他曾在尘封的箱子中偶然翻到了它,这本书根本无法面世,笔记中的讲者也不可能用文字的方式重返故国,得到数量如此庞大的年轻人的阅读与喜爱,并对他们产生持续的影响。这本书根据陈丹青五年的笔记集结而成。这位讲者是木心。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纽约,他曾给陈丹青等一众“学生”讲过整整五年的文学艺术课。这五年间,陈丹青记下了五本笔记。数十年后,这些笔记被出版,取名为《文学回忆录》。

  这是启蒙的课堂,它曾以五年乃至更长的时间,影响过一群年轻艺术家的灵魂。这些艺术家从八十年代的大陆和台湾到纽约,孤独、饥渴──在异质的文化空间中,他们几乎全都被迅速地边缘化。与此同时,他们却在纽约看见了世界。在这个过程中,木心对他们而言,是一个意外的音符。这段乐章的起点,在于一九八三年的春天,陈丹青偶然在纽约的《华侨日报》文学副刊上看到木心的短篇散文作品《街头三女人》。以此为契机,木心进入了这群青年的视野。他们仰慕木心、喜欢木心、时常到木心的家里聚会。这个半世纪后闻名的文学课堂,便在这些无名的聚会中诞生。

  陈丹青曾谈到,木心刚刚教他们的时候,不禁感叹:“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对这群求知若渴的青年而言,木心象征着满载古典精神的肉身。这种古典性,不仅仅是文化意义上的,也是人格意义上的。木心是乌镇人。江南独有的浪漫,是古早中国的鼻息浇灌起来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很多种对文学、对艺术的解读。身佩长剑的侠客们闯荡江湖,狭路相逢,不管有什么样的功夫,总归要先问一句:何门何派?互报家门之后,免不了要比上一场。刀光剑影,是武林中人难以逃避的宿命。片叶不沾身,则是一种古典主义的理想。古往今来,天真的侠客难逃早夭的命运,片甲不留。而得道的高人总在山林的深处,不食烟火。在江湖的叙事文本中,初入武林的少年侠客总想成为传说的一部分,孰知通往藏经洞的路上已有太多风干的尸骸。

  木心无门无派,像一个少有的、古典的、艺术的理想独行在他的岁月里。木心的文字很漂亮,读之思之,像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在注视着你。这双眼睛背后是一个晶莹的灵魂,和一颗朴素的良心。除此之外,不应忽视的是,在一个偶然的历史缝隙中,木心给予了一些年轻、敏感的灵魂以文学和艺术的教养。我一直以为,一个优秀的教育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除此之外,有一个前提尤为关键,那就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在这群年轻人面前,木心并不以师者自居。准确地说,他更像一个孤独的旅人,在这寂寥的岁月中,给另一群同样孤独,却渴求知识的旅人讲述自己这半个世纪来的记忆。

  对今天的青年而言,我想,木心留下的最大的教益,不是别的,应当是他在悲观主义背后的乐观精神。风暴过后,人总是脆弱的。但木心没有。他的人生,有如一条涓涓细流,娓娓道来。高山低谷之处,来不及拐弯了,便随水流游去。上下追溯,求而不得时,看看春华秋实、夏雨冬雪,不过也是风淡云轻的一天。怪不得,他会说:“凡此无偿无告无望的,于我都是可怀可亲。嗟叹人世只是悠忽一梦……”在风云变幻的岁月中,他就像初春的阳光中融化的雪,总是温柔的。在光中细细地化了,在空气中慢慢消散,与世无争。他的文字有一种通达的乐观,明媚、温柔。他曾告诫青年道:“除了灾难、病痛,时时刻刻要快乐。”他认为,小街的幸福才是最真切的幸福:“生活是琐碎的,是琐碎中方显得是生是活……小街上没有悲观主义,人们兴奋忙碌营业繁殖,小街才是上帝心目中的人间。”与此同时,他又在课堂上对青年们说,悲观是一种远见。哪怕时代是沉重的,我们却依然要“把世界当一个球,可以玩。”

  是啊,这个世界也曾拥有过这样纯真、坚韧的灵魂。在茫茫的黑夜,远处的山崖刮来墨色的风,他独自行走在旷野中。他已经早早地知道,生活不过是死前的一段过程,所有的劳碌与奔波极可能只是一场徒劳。况且,在他出发的地方,一整代人曾与时代的背景分不清彼此,他在沉默的黑暗中无法被看见。但是,哪怕是沉默,也会歌唱。一想到明天下午的云雀还会从远山的那一端飞来──那是去年来过的鸟,他一眼就认得,清清楚楚──他想,人间毕竟还是好的。

  这一个世纪以来,我们接受过很多类型的启蒙,最典型的、持续时间最长的,当属现代性的启蒙。这种以西方为话语中心的关于启蒙的叙事和文本,已然成为我们今天生活的语境。木心留下的文字,却是古典的还魂。零零碎碎,质朴如金,其人其文,果真如他所想──人间一途,“能做的事就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反璞”。这种乐观的启蒙,是木心留给我们的温柔、朴素、重要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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