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秋末冬初季节，窗外的树叶开始断续飘落。

　　五十六年前的这个季节，有一个八十五岁的老太太突然对她的儿子说：“常山呵，我要死啦，快去给我準备一下后事！”

　　常山是我爷爷，那年他六十岁。当他的背影刚好消失在纷纷的落叶之中，老太太便把她始终托在掌心裏的婴孩放下，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从此，我不再有太奶。

　　每到落叶纷纷的季节，我就在想，如果当年爷爷有一杯不老泉水，给太奶喝上，我就可以和她共同生活到今天。总不至於害得我连她的模样都不记得，只能对着一个抽象的称谓感念她的恩情。

　　传说中的不老泉，水裏埋藏着长生不死的咒语，谁喝了那泉水，谁的生命就永远停留在喝下泉水的那一刻。可惜，爷爷并不知道这个秘密，就算知道了，也不一定有那个运气。因为不老泉水的隐藏之地总是出人意料。有时它就在你家的后花园；有时它就压在你家的水缸底下；有时，甚至就藏在某一隻矿泉水瓶子裏──在一箱矿泉水裏唯一喝剩下的那瓶。

　　家族裏的一些人很奇怪，虽然不知如何生，却知道如何死。二十五年后的又一个秋末，爷爷也在八十五岁的年龄离开了人世。清晨，父亲去他的房间时，他已把自己的“装老衣服”穿好，一应物品打点整齐，悄然离去，似乎他早知大限已到。

　　我早就听说过不老泉，可惜，也没为爷爷去寻找那泉水。面对长辈们纷纷离去和自己的老之将至，我现在想，如果真有那样一杯可以承诺永生的泉水摆在面前，我要不要一饮而尽？

　　不老，的确是一个令人难以拒绝的诱惑。可是，一个人的生命一旦绝对地静止下来，你看到和感受到的又是什麼呢？只有你不老，而与你有关的一切却如刻意的背弃，纷纷抛下你兀自老去。几年后，你的档案年龄很快就累计到六十岁；十年或二十年后，你看到了同代人变得苍老不堪并陆续消失，包括你的爱人、同事、亲友……五十年后，你的子侄、儿孙及其同时代的人……也一个个陆续离你而去，你仍静静地坐於生命之岸，看时光的潮水席捲着世间万物呼啸而去……

　　斜阳照在对面一棵蒙古栎上，一树明黄色的叶片尽如片片闪光的金箔，不由得让人产生讚美的衝动。微风轻拂，黄叶已经开始零星飘落，如一个个飘飞的灵魂，在旋转下降的过程中呈现出最后的绚烂与迷离。这些叶子啊，由嫩而老，由青而黄，经一春一夏的熬炼，终於修成这一季金子般的质地！难道就这样悄然无声地落下啦？

　　是的，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下！这是一种完成、一种圆满。当一件事情既已完成，还有什麼理由要继续延宕呢？一篇文章已经到了结尾，再写，已是蛇足、冗赘，谁敢再继续写下去？除非他有喝下不老泉水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