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许鞍华执导的电影《黄金时代》讲述萧红短暂一生\剧照

　　认识萧红，是中二的时候。中文老师潘楚英给我们介绍中国近代女作家，其中一个是萧红。

　　“你们听过萧红的名字吗？”

　　那个时候，女作家我只知道冰心和三毛，也听过丁玲的名字，却没有读过萧红的著作。

　　接着，老师介绍萧红的生平和作品。萧红是东北人，东北人给我的印象是豪迈、爽朗的。她是一个反叛的女人，离家出走，红花在萧索的风中颠沛流离，一路南迁，到了香港。可能她以为这个小岛只是驿站，谁料到这里是终点。

　　最后，潘老师的脸上泛起庄重的神色，说话的速度也慢下来。她郑重地说：“萧红的一半骨灰给埋在我们学校的花园。”

　　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一回事！我们这群女孩眼中的花园，向来只是静悄悄的闺房，小姐娴雅地端坐着绣花，哪里知道里面原来埋藏着一段苍凉的传奇？学校要成为一道文化风景了。

　　“她埋在哪儿？”大家急忙追问。

　　潘老师摇头，表示不知道。我只好把这宗历史悬案封存心里，不再追问。

　　我喜欢看书，后来去图书馆，想到萧红，就找她的作品读一下。我们透过这所学校，拉上一点关系，好歹也是缘分，总得打个招呼。我先读她的短篇小说《手》，然后是《牛车上》、《小城三月》、《生死场》、《呼兰河传》，这些小说在我脑海里的花园扬起北方的风尘。我也热衷写作，幼稚的脑筋，竟然幻想只要多待在花园，就会吸收萧红的才气，像花蕾在晨曦中，接受露珠的哺育，早晚要开放得灿烂，闪烁人家眼睛。

　　经过许多年，读小思写的《香港文学散步》，才知道经她穿针引线，萧红的男人端木蕻良的遗孀钟耀群女士，到我们花园洒下亡夫一把骨灰，完成端木决心与萧红相守的遗愿。看来，端木蕻良是一个多情的男人。以后，他跟萧红就是生生世世了。钟女士是心胸宽广得可以盛下世界的人，她竟然愿意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丈夫。对于这位女士，我真的想不到用什么形容词去赞赏她。

　　端木爱萧红，钟女士爱端木。既可以爱人，同时被爱，他是极为幸福的男人。

　　根据小思所言，当天招待她和钟女士的是梁政老师和马庄华老师，两位分别是我的中文和历史老师。萧红死后，一半骨灰给埋在浅水湾，后来迁往广州银河公墓。至于另一半，端木蕻良用花瓶装上，埋在花园某一棵树下。到底正确位置是哪儿，他后来也弄不清楚。

　　梁老师是个细腻的男人，他就是一个穿着灰蓝色粗布长衫，纠缠于旧文化和新思维矛盾之间的文人。他留意到花园中有一棵树，每年都开着凤凰花，红彤彤的绽满。名字带“红”的女人，应该就栖身那里。这是何等浪漫的想法啊！梁老师往往在一粒尘埃里看到桃花源，他的设想，虽不中，亦不远矣。不错，萧红应该是红艳艳的抢眼亮丽，叫人一眼辨识出来。

　　可惜，这棵树后来倒塌了，只剩下根部。于是，萧红连依靠也失去了，孤零零的。谁给她遮挡阳光？谁给她遮挡风雨？

　　梁老师是可以感动人的男人，钟女士把亡夫的一小撮骨灰，洒在树根上，滋润了泥土，让泥土以后生活得鲜艳，培育出新生命。萧红重新得到依靠，再硬朗的女人，也需要温柔的慰藉。两个北方的人，在南方这个温暖而潮湿的地方消磨他们的黄金时代。男人的遗愿，女人的包容心，不相干的旁人忽发奇想，成就了一桩美事。

　　残缺而孤独了超过半个世纪的萧红，终于得到安慰。韩凭夫妇死后两树交缠，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共舞，萧红和端木蕻良骨灰相伴，总算符合想像跳脱的文人开阔的幻想天地。萧红的生命会再度“燃烧”起来，我们的花园，以后会从清雅淡绿的地方，染成一片姹紫嫣红吧？那么，园子就会散发出另一种风情。

　　我从此心里就记挂住这件事情。我没有戴望舒的体力，步行六个小时去看萧红。也许我可以模仿他，向她送上红色的山茶花。我一直怀着炽热的心，相信只要找到她的花，就会看到漫天红色。火烧云在头上荡漾，把天空烫得通红，把地上的人浸泡在红海。地上长满红高粱，空气中飘荡着酒香，把人熏得醉醺醺，红着眼睛，握紧拳头要打人。敌人点起战火，杀人杀得血肉横飞，我们燃起赤红色的心对抗。这种氛围，就是萧红。

　　下一次回来母校，我会见到她；她是花园里的一株花，落地生根了，会一直跟他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