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海南鸡饭的做法源自海南岛文昌县的家常饮食，二十世纪初期，随着移民潮，盛行於新马等地 资料图片

　　父亲是马来西亚槟城出生的，在很小的时候被抱回海南岛去，因此常忘了这个事实，老说：“我来番那年……”母亲听了笑说：“你其实是如假包换的番仔！”在父亲印象中，唯有海南人才最认宗，而最饮水思源、最忠义的又莫如海南岛来的海南人。

　　小时候，常跟在父亲身边，让他带着这裏去那裏去。而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他工作的厨房（父亲是西餐厨师），那裏是他威风凛凛的所在，每天在他还未来上班之前已经有人为他準备好一切，他只主事烹调，之后也不管诸如洗锅刷盘等的善后工作。我通常都是坐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静静地看他，愈看愈觉得羨慕。心想：怎麼会是这样的呢？可不是，在家裏母亲老差使我洗锅刷盘，我每次都心裏老大不愿意，不时会抗议：“我不洗，我只要煮，像阿爸那样！”母亲听了从鼻孔裏哼了一声：“等你做了chief cook再说吧。”母亲其实不懂英语，但说话时常是几种语言掺杂在一起。当然，基本上是以粤语为主，那是她的“母语”。另外马来话也说得挺流利。唯独不会说海南话。这是我最百思不得其解的。

　　如果说一个人的性情，做人的道理是从双亲那裏学来的，那麼双亲便是我智慧的泉源，母亲则为考验我耐性的导师。父亲性情急躁，但头脑灵活，做事快捷利落。他常说：做人要有道理，做事要有条理，却万万不能一成不变，一本通书看到老。所以他做事都很有“创意”，是那种“尽信书不如无书”的人，因此也从不看食谱做菜。这点我深受他影响。每每吃到一道好菜，即使是请教了做法，回去试做时总不肯老老实实地照做，非得要自行加加减减一番不可。而母亲是截然不同的，她性情温和，很有耐性，天大的事都不当一回事，是个真正可以处变不惊的人，可惜我一点也不像她，至今仍深以为憾。

　　因为小时候常跟在父亲的身边，我是家裏六个孩子中海南话讲得最好的一个，那时父亲还没有开始他的行船漂泊生涯，所以最得他真传的也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是父亲教我做海南鸡饭。在他的监督下，我小心翼翼地先把鸡清理好，再下来的步骤是把翅膀拗到背后，因为是在监督之下，求好心切，反而力度不够，弄巧反拙。父亲见状不由咯咯大笑：“侬啊侬，汝惊伊痛吗？大大胆拗呀！”其实海南鸡饭不容易做得好。火候的掌握，对时间的拿捏，是最大的考验，火太猛，鸡肉会变老，火太小又不能熟透，斩件上盘时，骨髓见血；时间过久，吃起来肉不够嫩滑。要恰到好处，全都是学问。至於煮鸡饭，也很讲究炒米的功夫：米炒不透，煮出来的饭便不够香。煮鸡饭的步骤是：热锅先炸鸡油，然后下蒜末爆香，再加入预先洗好沥乾水的米去炒，炒至香味四溢，这时才注入鸡汤，用大火煮至饭面上出现蟹眼时，改用小火，焗十至十二分鐘。这样煮出来的鸡饭才算是一回事。否则都是不合格的，因为抓不到要点和关键，就不得要领了。

　　在吉隆坡，海南鸡饭是极为普遍的，随处可以吃得到，但根据我多年的观察，却没有一处的海南鸡饭的辣椒蘸酱是跟我家裏的相同。我们家裏的蘸酱是用红辣椒、生薑、蒜、鸡油、酸柑汁以及芫荽混合一起而成的。生薑和辣椒的分量需同等，而且不用搅拌机，要用石臼舂的方为好。我们家做出来的酱料五彩缤纷；辣椒的红，薑蒜的白，芫荽的绿，再有一层黄色的鸡油在蕩漾，色相一流，煞是好看。

　　如今一一回想起来，其实我对父亲的记忆并不仅限他带我去工作的地方“见识”，教我煮鸡饭。只是我深受他的影响，对烹调产生莫大的兴趣，喜欢呆在厨房裏变戏法，为变出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美味菜肴让家人大快朵颐而洋洋得意，陶醉不已。是以每每忆起父亲便最先想到上述两件事。由此可见吃是人生第一大事，可与此同时，父母的言行举止乃至人生观也具有莫大的影响力──年岁渐长，事理渐达，父亲却已不常在身边。七十年代中期，父亲上船工作，很久才回家一次，也因此，弟妹们都不大会说海南话。有一次他回来，听见弟妹们都在说粤语，不禁大发雷霆：“怎麼都不认祖宗啦⁈”我从没见过父亲这麼兇。后来想想，是犯了大忌——被他视为亵饮水思源。从此我们兄弟姐妹无论去到哪裏，都明明白白以海南人的身份自居：我是海南人。

　　一九九三年“回”海南岛父亲的故乡，见着我们李氏家族的女人们，个个都是做鸡饭的好手。尤其是那一碗蘸酱，完完全全是父亲教我的那个版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文昌县，德清乡，东田村乃是原产地，世代相传的。

　　父亲卒於一九七五年三月。我却迟至一九八三年才无意间在第一间船餐厅看见一方当年新开张的贺匾，上面赫然刻有父亲的名字！这一发现令我无限唏嘘。我一向不太认识父亲的朋友。而记忆中的那些叔叔伯伯大多数已过世。唯父亲每次行船回来，我都听到他说要去雪兰莪俱乐部和船餐厅探访朋友，至於那些朋友是谁？我就一概不得而知了。

　　如今我每到那家老餐厅，都会悄悄地拐去那个角落，站在那方贺匾前，久久地凝视着父亲的名字──我彷彿又见到了父亲，感觉很踏实却又是伤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