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出生时尚在晚清，娘家还算富贵，她嫁的是日照有名的才子。姥爷一肚子诗书，后来吃官饭。他携带姥姥去青岛大码头闯蕩。所以，姥姥在乡下镇上，算得上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但姥姥一辈子山东日照口音却没有丝毫改变。

　　旧时的日照话有什麼特点呢？大概是……有点“咬舌子”。比如说，“寻找”的寻字念成“xín”，而且这个寻字多用。“寻”字在日照方言裏用法很活，很多词义是普通话裏没有的：找东西自然是“寻”；但“寻人”却不是找人的意思，是什麼呢？是闺女出嫁。谁家的闺女“寻人”了，寻的是好人家；谁家的闺女大了，该寻人了……是小时候我就懂的方言。日照话裏，闺女出嫁另一个说法是“出门子”。出了门子的闺女就是别家的人，再想见娘就要找机会“回娘家”了。闺女出嫁的第三种说法是“找婆家”，一个“找”字正好对应前面的“寻”。其实，方言是一种文化习俗的遗存，它像化石一样暗暗地保留了旧时文化的痕迹和底蕴。

　　昔时山东文化不能免俗地也有重男轻女文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拉扯大的闺女到了适婚年龄却要去“寻”人家、“找”婆家，真是不公平。眼下几乎全中国都学了外来习俗求婚多是男子期期艾艾变着法子地向心仪的女孩去“求”甚至“跪求”。但是日照方言裏却毫不含糊地保留了足以让今天的“小姐姐”们回顾过去、忆苦思甜的岁月痕迹。

　　姥姥的话不是孤证。喜欢卡拉OK的朋友不会忘记王洛宾搜集各地古老民歌词“世间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的爱哟，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哟”“带着你的妹妹，带着你的嫁妆……”的佐证。男人为什麼就可以对女孩任性地“溜溜地爱”而女子为什麼却要对男子“溜溜地求”？而且女子“出门子”却要连妹妹和嫁妆一起出动？懵懂少年时的我以为歌词弄颠倒了，然而姥姥的方言给我做了一个脚註，让我似乎明白了，却又并非真懂。

　　犹记一九九四年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演出中国民歌盛会，王洛宾亲自参加。当唱到“溜溜地求”字幕时懂中文的老外姑娘不满地嘀咕为何要女孩子“求”！崇尚女权主义女孩甚至想问问这些歌裏有没有重男轻女传统。

　　有。肯定是有，但是别忘了这是那时候的传统。人类学告诉我们，人类历史经历了有上万年那样的时代，远在女权主义还没诞生的时候它已经流行了。流行的不一定合理。所以今天我们将它改了过来。但语言往往很执拗也很保守，它将这些习俗变成了化石，留了下来。而且我们很难以今天的标準去衡量和批判古人。因为历史就是历史，过去很多的天经地义今天都变成了可疑和错误。因为这样，人类才能进步。

　　姥姥离开了快二十年了，但是她的日照方言却没离开过我们；直到现在，梦中的姥姥还时常用日照方言跟我们聊几十年前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