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说,味道如同灵魂,虽然比较脆弱,却更有活力,更能持久,更为忠实,在它们几乎不可触知的小水珠上,不屈不挠地负载着记忆的宏威大厦。我爱喝茶,也是个味道记忆者,因此对普鲁斯特的这句话感受颇深,有时闭上眼睛陷入回忆,就又彷彿能闻到记忆中的茶香。
我的母亲是老师,小时候经常跟着母亲去她的办公室玩。母亲的办公室裏有一位上了年纪的男老师,印象中他摆的满满当当的办公桌上总是放着一个大的透明塑料水壶,说是透明,但早已被茶渍染成琥珀色,茶汤颜色深得几乎看不到水壶裏的茶叶,有时刚换了新茶叶,添上热水,盖子还没盖上,总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茉莉花香,我好奇去看,带着茶梗的茶叶泡开来有半壶那麼多,想尝一口,老被拒绝,总说小孩子可不能喝这麼浓的茶。他总是戴着老花镜,皱着眉头,坐在办公桌前备课、改试卷,也有时会跟学生谈话,那壶茉莉花茶总在他一臂之遥,随时打开喝上一口。
现在想来,那应该不是太好的茶叶,但那种茉莉花茶的味道却陪伴了我整个童年。小时候的我也认为这应该就是茶的味道,而茶是老师的专利,伴着学生们青春的气息和刚印刷出的纸张的气味。
我真正如愿以偿喝到茶是八九岁时,父亲到了南方工作,入乡随俗地泡起功夫茶。父亲好客,家裏和办公室都置备了一整套茶具,记忆中满是父亲和朋友们喝茶聊天的情形。八九岁时的我觉得喝茶是件特别严肃的事,是长大的标志。刻着父亲名字的紫砂壶,小小的功夫茶杯,真空包装的一小袋一小袋的茶叶,水就在手边沸腾着,加进茶壶,等上一会儿,一壶只能倒出几小杯,我在父亲身边坐着,父亲也总会给我倒一杯尝尝,茶汤是清澈的金黄色,因为烫要小口小口地喝,不知是不是因为小口的缘故,越发觉得茶味香醇,竟完全不同於儿时记忆中的那浓郁的茉莉花茶的味道。我也因此记住了包装上茶叶的名字,铁观音,儿时的我只知道有观音,不知道竟然有铁做的观音,对这个名字心裏还好奇琢磨了好久。
冈仓天心在一百多年前写下,茶道是日常中,因对美的崇拜而建立起来的仪式,相比之下,中国人喝茶更多的是在生活中,更有烟火气。成人之后,我在香港度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每次去酒楼喝早茶,阿姐都会问,喝什麼茶,普洱、香片还是铁观音?茶上来时通常会伴着一壶白开水和空盆子,白开水嘛,就是让你在茶壶裏的茶喝完时自己再加水,空盆子嘛,则是用来装洗了碗筷的茶水,瞧,茶水不光能涤蕩灵魂,还能消毒碗筷。在这些吃早茶的酒楼裏经常能看到几个阿婆围坐在一桌,喝着茶,聊着家常,或者头髮花白戴着老花眼镜的阿伯一壶茶,一盘茶点,一份报纸打发一个上午的时间。
茶在我的记忆中是专注的,分享的,愉快的,陪伴的,有烟火气的,这些味道跟或浓郁,或香醇,或平和的茶味交织在一起,让我生命中每一个曾陪伴过我的人都鲜活起来,成为了我宝贵的人生记忆,想起会莞尔一笑,会心生温暖,不会介怀生命中的注定的来来去去,我想这就是茶以及我记忆中茶的味道带给我的最大念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