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苑老旧了，得维修，不是小修小补，而是把外墙彻底翻新，工程颇大，费用不菲。幸而发展商未雨绸缪，订立大厦公契时，规定了每月管理费要分为两份，一份应付平日开支，一份留作日后维修之用，滚存了一笔钱，那麼，需要维修之时便毋须另行筹措。屋苑共六十一幢，数年前已动工，不同年份落成的大厦陆续去旧迎新，但见一张绿色巨网笼罩外墙，风起时，巨网迎风鼓起来，风却又在网上的孔眼漏出，瞬间回复依依垂态。网的作用大抵是防止沙石飞落平台花园，怕伤了行人。维修过后外墙回复洁白，从前的鏽迹污垢，还有四十年沧桑痕迹，竟然褪去大半，维修师傅功不可没。

　　终於轮到我住的那座了，通告亦已经放信箱，提醒住户。绿网低垂窗前，隔网看出去，景观打了绿色小格子般，黯了。窗外多了好几条绳索，吊船上下遊走，师傅立在吊船，空中飞人似的上天下地，全凭绳索繫着。久而久之，我渐渐懂得凭声知意，铁手臂辘轳般滚动，慢节拍“格─格─格”缓缓响起，拉动绳索，吊船上下移动，於是空中飞船船上客，窗前掠过，转瞬消逝，不知停在哪层了。我明白到如此流动风景不易得，四十年才来一次大型维修，过了维修期后，谁会再为外墙殷勤修补呢？

　　吊船偶尔暂驻窗前，我会走近说：“师傅，你们辛苦了。”船上师傅，或一或二，最多三人，一律穿制服、戴上安全帽、繫了安全带，皮肤全都黝黑，肤色像工作日志的帧装，又像地盘的入场证，一看就知道黑色素记录了户外暴晒的程度。吊船窄窄长长，空间有限，但是遊走幅度是一壁高墙，达到二十八层高。有限面积，操纵遊绳，灵活升降，打通局限，直达任何一层，像户外升降机，直上白云，穿梭阳光。分明在地盘工作，但十分“离地”；凌空工作，不“脚踏实地”，偏又实实在在的苦幹。

　　有天忽闻敲窗之声，原来师傅请我把花槽裏头的花搬回室内，否则工程无法进行。那是两盆簕杜鹃，五年前入伙时花王从花场运来，动作麻利地替我放花槽内，我哪有本事搬动呢？更何况簕杜鹃长大了，根本不可能经窗户入屋，他们见邻居花槽尚有余裕，建议搬往那儿，我颔首赞成，别无他计了。不用嘱咐，几天后，花归原地。两家花槽成九十度角，有人夸张地说邻居可以隔窗握手，比起杜甫“隔篱呼取尽余杯”，邻里之间距离未免太近。可是，门户紧挨，凭窗互望，正是香港屋簷下的特色。

　　工序多重，起先有一批师傅拿着伸缩棒，敲打外墙，测试纸皮石是否有点鬆脱，声音重複单调，敲声高亢，连续多声敲打，为了做记录才稍停，我的耳朵受了一轮鞭笞。接着他们非常认真用尺子在墙上画了框框，框裏留下註明，还在日志上记录。然后机械出动了，先剷去已有鬆脱迹象的纸皮石，轰轰隆隆，飞沙走石，颳起大厦的表皮，又怎似刮鱼鳞那麼轻易，戴上防尘面罩的师傅固然辛苦，住户耳朵亦受尽酷刑。

　　窗外噪音达到乐曲最高潮之际，恰巧朋友自巴黎回港，很想邀请他们来舍下小住，却不无踌躇，终於迎接了远客。我为噪音打扰而微表歉意，朋友夫婿不假思索就说：“我根本就常常在地盘工作，又怎会嫌吵呢？”一语破解我的忧虑，正是所罗门王所言：“一句话说得合宜，就如金苹果落在银网子裏。”这位法国工程师一见海外同工出现窗前，就高兴得挥手高呼“Hello”。师傅望望他，有点出奇，也开开心心“Hello”一句。空中相遇，互传善意，也是“红苹果落在绿网子裏”，原来绿网连人间温暖也兜住了。

　　翻新应该趋近尾声了，师傅用喷枪清洗外墙，水花四溅，玻璃窗上印满了含清洁剂的水迹；绿网不日将会落幕。

　　吊船遊走窗前的景象，可以拍成有记录价值的电影。师傅并非壁虎，也不是蜘蛛侠，只因为受过专业训练，且不畏高不怕难，敢於凌空御虚打拚，不然，香港的老房子会是多麼残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