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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走廊\沙溪的风声\吴 捷

2020-07-20 04:23:51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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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美国沙溪大屠杀国家历史遗址\资料图片

  洛矶山脉纵贯美国科罗拉多州,往西是绵延的群山,往东是一览无余的广阔平原。我穿过这东部杳无人烟的草场,从九十六号公路往北拐上一段八英里长的砂土路,尽头就是沙溪大屠杀国家历史遗址(Sand Creek Massacre National Historic Site)。一八六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清晨,一群科罗拉多州第一、第三骑兵团的士兵由齐温顿(John Chivington)上校率领,突袭为与政府和谈而在此地暂居的夏延(Cheyenne)、阿拉帕霍(Arapaho)族印第安人(即北美原住民),杀害至少二百三十人,包括大批妇孺。

  在沙溪遗址,我问一位工作人员齐温顿后来是否被绳之以法。“没有。”她说:“国会对此事进行调查和听证时,齐温顿已退役。民法无从追究他参军时所犯的罪行,而军法不能管制已退役的军人。所有参与屠杀者最终都未获任何惩罚。”她指了指几百米外一个由圆木搭成的门状标志物说:“那就是当年事发场所,至今夏延、阿拉帕霍族人每年都会来祭奠。去参拜一下他们的伤心和神圣之地吧。”

  通向遗址的小径入口飘扬着一面有三十三颗星的星条旗。小径曲曲折折,路边长满近一人高的灌木。登上尽头的小丘,四周茫茫不见人影,往北可以俯瞰一片开阔的草地。一百多年前的那个早晨,那裏浸满了印第安男女老少的血。远远近近的七八丛高树将沙沙的风声一直传到身边,像是控诉的冤魂从未停止啜泣。当时的夏延部落首领“黑壶”(Black Kettle)一直寻求与美国政府和解,一八六○年政府送他象征和平的美国国旗一面(当时有三十三颗星,代表加入联邦的三十三个州)。齐温顿突袭他的部落时,“黑壶”以为是对方搞错了,手忙脚乱翻出这面三十三星旗并不断挥舞。他哪裏知道,齐温顿对印第安人一直持敌视态度,并想踩着印第安人的血往上爬。“黑壶”眼睁睁看着族人一个个倒在象征和平与友好的旗下,只得率残部远逃。我眼前静谧的草原上,曾经肆虐着滥杀和哭嚎,残暴与无助。掠过树梢和草尖的风又拂过脚下的沙砾,风声轻柔,伴我向死难者默哀。

  沙溪大屠杀只是北美原住民在欧洲殖民者到来后命运急剧改变的一个缩影。随着湧入北美的欧洲人越来越多,原住民则因对来自欧洲的传染病毫无免疫力而死得七零八落,前者越发觉得后者是个障碍,可以轻易移除。英国殖民政府和后来的美国联邦政府虽然制定了一系列对原住民的政策,也与众多部落头领签订了土地协议与和约,却免不了幹些坑蒙拐骗,威胁利诱,背信弃义的勾当,也管不了(其实不想管)州政府、民兵、农场主、探险队对印第安人领地的侵佔。“黑壶”挥舞国旗却被打得落花流水,国会对沙溪屠杀的调查不了了之,就是一例。

  北美殖民者对原住民权利的践踏,有更早的殖民主义思想为之辩护。最早的殖民大国西班牙、葡萄牙都认为殖民征服是上帝给他们的任务,“野蛮民族”必须在他们的带领下才能走向文明,皈依真神。美国在殖民地时期和建国后也相信,向西扩张到整个北美大陆是上帝的旨意。许多欧洲移民或许没打算将原住民赶尽杀绝,但他们及其政府的所作所为(包括不作为)结果就是将原住民屠杀殆尽或永久边缘化。

  许多史家探讨了为何美洲、非洲、澳洲、大洋洲岛屿的原住民在欧洲殖民者入侵时大多显得不堪一击。Jared Diamond在名著《枪炮,病菌与钢铁》(Guns, Germs, and Steel) 中论证,因为环境、气候、可供驯化的大型野生动物种类等在各大陆的极大不同,到十五世纪末,欧亚大陆在专业人才分工、文字、技术(包括炼铁、航海和军事)等方面都远超非洲、美洲和大洋洲。但研究美洲殖民史的Matthew Restall则提出,欧洲人能在短时间内征服美洲,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美洲原住民包括为数众多、语言和文化都极不同的部落,部落间的对立和战争司空见惯。如卡罗莱纳的雅玛西族(Yamasee)长期与英国殖民者合作,将其他部落的男女抓来卖与英国人为奴。五大湖区的伊洛魁族(Iroquois)袭击并掠夺休伦族(Huron)的村落和运货船队,只为在与法国人的贸易中获利。危地马拉的玛雅人分裂为两个彼此仇恨的帝国,西班牙人入侵时两国也不愿结盟共禦外敌。研究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Stephen Howe指出,如果美洲各部落将自己视为一个“美洲原住民”的整体并联合起来,殖民者付出的代价将会高很多,但“我们都是原住民”的概念在当时是不可能有的。

  从沙溪遗址往北四个小时,我来到内布拉斯加州西南的普拉特河畔(Platte River)。沿途是十九世纪中期美国西进移民的必经之路,有几处平地而起的著名地标,如“法院”(Courthouse)、“监狱”(Jail)、烟囱岩(Chimney Rock)、斯考茨崖(Scottsbluff)等巨岩,为西去的移民标识方向。去洛矶山和加利福尼亚淘金,去俄勒冈开闢一块又便宜又肥沃的耕地……十九世纪的“西部”充满了机会和诱惑,几十万人赶着牛车马车,扶老携幼,风餐露宿,去两千英里外的新天地寻求新生。若不是我刚在沙溪遗址默哀过死者,这样的人口大迁徙几乎显得可歌可泣了。然而欧洲移民在迁徙途中破坏了原住民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他们一路走过的土地大多是巧取豪夺而来的,而他们对这一切都不屑一顾。像当年经过此地的移民一样注视着这些嶙峋壮美的地标时,我的耳边又响起在沙溪遗址时听到的风声。它像哭泣,像控诉,更像是在提醒我,发生在欧洲殖民者和北美原住民之间的一切,依然以种种隐蔽的方式在当今世界的一些地方发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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