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祖父向我训示：“字乃人之衣冠。”那时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当作耳边风，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祖父为了训练我字体端正，给我预备了毛笔、墨盒和一本印上红色文字的簿，什麼“上大人，孔乙己”，吩咐我用毛笔把红字填满。后来读鲁迅的小说《孔乙己》，才知道这种练习方法叫“描红纸”。初时我觉得这玩意类似填颜色，颇为有趣，可是填了不多久就觉得乏味，心生一计，趁家人不注意，把书写工具扔掉，然后向祖父报告，遗失了纸笔。祖父不作声，并不追究，只是发给我另外一套。这样实行了好几次，祖父放弃坚持要我写字。我沾沾自喜，自诩一番，庆幸得以逃脱。后来想起，当时是自作聪明，以错为对，糟蹋了祖父的心思。

　　年纪渐长，见人多了，初次见面，我往往先注意对方衣着打扮是否整齐，适合身份和场合与否。至於性格、能力等，就是进一步才去了解。既然我持这种原则相人，有机会人家也是如此对待我。第一印象十分重要，可能造成偏见，影响关係发展。祖父要求我写字“见得人”，是他以字体比作打扮，要是碰上在亲身见面前先以文字结交的情况，可以赢得正面感觉。相反，字迹吓人，别人还没有见到你，印象已经打折扣。

　　可惜，我没有理解祖父的用意，我率性而为，拿起笔就随手写，落得字体歪歪斜斜，笔画纠缠不清，情况像颱风过后，街上一片混乱的局面。我为自己找藉口，我不是书法家，文字是沟通工具，只求实用，不尚美感，读者能够辨认就可以。於是，我释然了。

　　后来中文打字面世，拿笔写字的时候大大减少，自我安慰，反正人人都打字，字优字劣，不是问题。至於把写字提升至书法艺术层面，涉及品格修养，我更是一窍不通。

　　邻家太太退休以后，积极追求兴趣，结果情归书法。有一回我碰见她，她背着一个长形圆筒，我好奇问她收藏了什麼宝贝。她尴尬回答：“我写的字，这样放就不会弄皱。”原来她学习书法。不知道为什麼，我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最近新冠肺炎疫情再次肆虐，空閒的时间多了，突然妙想天开，要去学习书法。我想，我可以先去书局买“上大人，孔乙己”，每天描红纸。

　　见到邻家太太日渐走向衣冠楚楚的境界，而我仍然衣衫褴褛，相形见绌，实在惭愧。不再任性，是时候注意一下打扮，祖父说得对，“字乃人之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