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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经纬/风物长宜放眼量/吴 捷

2020-08-06 04:23:58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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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Douglas Adams科幻小说《银河系漫遊指南》/资料图片

  不久前出门,偶遇邻居。说起瘟疫横行,她耸耸肩:“一切都在改变,像麦当劳就永远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这个病毒也会改变世界。日后回顾,谁知究竟是福是祸呢。”

  半年多以来,疫情报道铺天盖地。心如游丝,难免飘忽不定。遂息交绝遊,关机断网,竟日在窗前读书,看庭中老树结实,新叶滴雨,想起陈子昂的“閒卧观物化,悠悠念无生”。无生,指宇宙之源,自然之理。大自然安静而耐心,人世间的波澜,她只是默然静观,无言等待。无论沧海变成沙漠,还是高山化为平原,抑或几个浑浑噩噩的大分子进化为今日多姿多彩的生物种群,她閒閒观赏,转眼过去了亿万年的光阴。

  地球生物曾经历了几次大劫,最大一次在二亿五千万年前的二叠纪末,持续数百万年,约百分之九十六的物种灭绝。劫后七十万年,生命方有复甦迹象;又两千万年,新物种才形成较稳定的生态系统;大灭绝前的生物总数,要到九千万年后的侏罗纪末期才恢复。在这千万年的岁月裏,大自然一直在静观,等一个急躁不得、催促无由的结果。灭绝亦非坏事,就像恐龙在白垩纪末期灭绝一样,从亿万年的尺度来看,它为后世哺乳动物的大发展腾出了空间,也使人类的产生成为可能。

  最有趣的是生物性别的进化。无性生物可通过分裂(自我克隆)迅速、大量繁殖,是有性生物繁殖速度的两倍,但进化为何选择了看似低效的有性生物?英国学者John M. Smith在《性别的进化》(The Evolution of Sex)中解释,有性生殖就像洗牌一样,通过两性间交换遗传物质来形成基因多样性,使后代适应能力更强,新物种也得以发生。这一优点,只有放在百万、千万年的标尺上才看得出来。然而大自然好像一个成熟的投资者,不在意一时一刻的行情波动,只看长期的走势和收益。

  各种地形地貌,也都时时可见大自然的耐心。犹他州有上千座天然石拱,最著名的当属在山巅遗世独立的Delicate Arch。用亿万年的风、沙、雨、雪,从冥顽的砂岩中精雕细刻出一弧优美的拱形,又任由它历经亿万年的侵蚀,颗粒剥落,日后必将颓然倒塌。大自然好整以暇,静看一件艺术品缓缓完工,又看它悄然寂灭於荒穹。

  当然,正如英国古生物学家Michael Benton在《生命史》(The History of Life)中指出的,大自然包括进化的过程是盲目且无计劃、只顾眼前的。所谓的“静观”和“等待”,只是一种拟人,一种将事件、人生放到地质年代、天文数字的巨尺下观照,从而权衡事物轻重的视角。罗素曾在《幸福之路》(The Conquest of Happiness)中强调这一视角的重要:我们每个人的追求和工作,自以为了不起,其实在整个人类活动史中微不足道;这种区分、权衡孰重孰轻的能力,在关键时刻能给人带来慰藉:有了它,我们就不会时常大喜大悲大怒;没有它,过分高看自己,就可能陷入迷狂。Douglas Adams在科幻小说《银河系漫遊指南》(Th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一书中也半开玩笑地将“完全视角漩涡”(Total Perspective Vortex)设为银河系中最恐怖的酷刑。人一旦被投入这个漩涡,就会在惊鸿一瞥中看尽天地万物的无限,以及其中某粒微尘上的一个小点,上面写着“你在这裏”──没有人能在体验这种强烈反差后生还。

  像大自然一样,淡然无扰,舒徐不疾,任他风刀霜剑,静观祸福相倚,尤其在盛衰无常、飘忽不定、瘴疠肆虐、是非成败如云烟之时。邱吉尔在一九三○年出版的自传《我的早年生活》(My Early Life)中说:“切勿忘记,当不幸临门时,它极有可能正在把你从更加不幸的情况中拯救出来……生命是一个整体,幸运也是一个整体。”只有放弃当时当地的视角,用一生的经历乃至更宽广的标尺来衡量──“风物长宜放眼量”,才能看出一个事件、一个决定带来的究竟是祸是福。盛极而衰,否极泰来,短期的起伏不足为虑,只要静观物化,等待生命的长卷徐徐展开,并且给自己一生的时间,把这幅长卷读懂。只要你耐心,因为时间一定会过去。即便当你我都不复存在,老树还是会发芽抽叶,雨水依旧会润湿土地。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自然,依然在静静观看当下和未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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