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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居人语/紫砂壶的怀念\姚 船

2020-09-17 04:24:11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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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后,我照例拿出功夫茶具,準备冲泡。

  母亲生前曾笑称,我和她一样,爱喝功夫茶。以前我和内子到唐人街老人大厦探望母亲,她都会先在小桌子上摆好紫砂茶壶、三个洁白的小瓷杯。一进门,水正开。我马上动手冲泡,大家先喝上两三巡,齿颊留香,然后才打开话匣子。可惜现在,她已离开十二个年头了。今年,是她诞辰一百周年。我如今使用的紫砂茶壶,正是她传给我的。

  年幼时家庭遭受突而其来的灾难,我从小与母亲分离。来加拿大后,我曾问她关於家难的事,她只淡淡应了一句:“过去的事,提它做什麼?”从此,在她面前,我把这个话题列为“禁区”,不再触碰她心灵的伤痛。不过,在故乡从姨妈口中,我也知道一些。那是抗日战争胜利后,父亲和一位商人朋友,带了一批货物,挤上从汕头开往香港的第一艘轮船。不幸船在离港岛不远的海面失事起火,由於船舱挤满了人,加上夜晚风高浪急,抢救艰难。不久,上百乘客连同熊熊火光都被茫茫大海吞没,只有少数人倖幸逃生。

  就这样,一位二十多岁的单亲妈妈,要养大三个最大只有五岁的孩子,还有家婆,其艰难可想而知。有人劝母亲把最小的女儿送走,减轻负担,但她不肯,咬着牙外出找工做。日子实在难过,她终於离开故土,带着大女儿,夥同一位结拜姐妹闯香港谋生,一头扎进车衣厂。从此,生命中痛苦的分分秒秒,伴随着车衣针高速起落的跳动,在人地生疏的异乡展开苦难的一页。

  母亲在香港打工,两、三年后初步站稳脚跟。那时,嬷嬷已去世,母亲讬人把妹妹带到身边。我寄居在一位亲戚家,直至上中学到学校住宿。在我离开母亲至在加拿大母子团圆,这三十年间,我们只有三次短暂相聚。

  记得上高一时,母亲第一次来汕头探望我。离别多年,我感到有点陌生。她问我,想不想跟她去香港?我摇摇头。母亲沉默片刻,眼睁睁望着我,随后只说了一句:“好好读书,生活费会按时寄来。”回想起来,当时拒绝母亲的要求,一定使她很伤心,但苦难已把她磨炼得能抵挡任何对心灵的衝击。

  再见到母亲,是我结婚的时候。她笑得很舒心,还亲自下厨炒几个菜招待亲友。姨妈含泪对母亲说:“三个儿女都成家立业,你放下重担了。”母亲坦然道:“对得起良心,对得起祖宗!”我当时心头一震。也许,正是这个樸实的传统道德文化观念,使母亲克服一切艰难困苦,下决心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后来,姐姐準备接母亲去加拿大一起居住,她特地从香港回来看望我们。没有多少言语,只嘱咐道:“好好生活。”又抱抱小孙子,脸上流露出既高兴又有点依依不捨的神情。

  想不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也移居加拿大。那时母亲随姐姐一家已搬到美国,可她毅然返加,与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从此,母子真正团聚。刚满一甲子的母亲,身材瘦削,但腰板硬朗,人也变得健谈。每每喝功夫茶,她喜欢问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有时也会像教导小孩子一样,为我们讲人生哲理。她反覆教诲:要自强,求人如吞三尺剑;要感恩,滴水之恩湧泉报;要助人,渴时一点如甘露……这是她在浴火中的心灵感悟,授与子女的母爱心声。

  母亲似乎在缓慢释放长年积压在胸的伤痛。有一年,她回香港,探访以前的老邻居、老工友,之后跟一位堂阿姐回内地遊玩,从汕头到上海、北京,还与几位多年未联繫的父亲的亲戚会面。她老怀大慰,说,想看的地方看了,想见的人见了,了却心愿。

  母亲八十岁时,突然要我把父亲那张唯一的一吋旧相片放大,装在镜框裏,和她以前的黑白半身像并列挂在墙上。到这时,我才明白,父亲一直在她心裏,阴阳相隔半个多世纪,感情并没有磨灭。母亲八十八岁谢世。她离开前要我们把父亲的名字一起刻在墓碑上。从此,两个分开很久的灵魂,又结合在一起。

  每当我拿起母亲留下的紫砂茶壶,心中总有丝丝怀念。茶壶见证她── 一个普通劳动妇女前半生的悲痛和奋鬥,浸满了苦涩的泪水。而今,它泡出来的何止是茶的芳香,还有母亲留下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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