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疫情下，散步成为不少人休閒之选\路透社

　　散步有很多方式和别名。走得快而有力，称为“健行”；背着个手儿閒逛，用北京话说是“遛跶”；暮春三月，春服既成，去山郊野外，看杂花新叶，叫作“踏青”。若是去西瓜地裏走几圈，你就会“左右逢圆（源）”。散步的时间不一定在饭后，也不限於百步，只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水穷云起，从心所欲。散步只有人能做到，是“人”这一物种有别於其他物种的关键所在。你可曾想像，一头棕熊、一隻黑猩猩或者家中此刻蜷卧於沙发上的花猫，某日閒来无事，忽然直立而行，前爪在身体两侧有规律地摆动，边走边东张西望，欣赏风景，一两个小时都乐此不疲？

　　大约六七百万年前，当人和猿的共同祖先还蹲在热带雨林的树杈上吱吱喳喳、互相掷果子时，其中的一支迁徙到雨林近旁的稀树大草原。在那裏，树与树之间的距离远了。为适应新环境，这批移民虽然还改不了爬树、蹲树杈的习惯，却不得不尝试双足直立行走，而且一走就是二百万年。此后，虽然气候与环境剧变，它们的后裔却生存下来，最终进化为智人（Homo sapiens），大脑容量显著增加，而增加的重量是靠直立行走支撑的。可见，没有直立行走就没有“人猿相揖别”，而散步则是人类这一特点的发扬。散步的意义大矣哉！

　　我喜欢散步：在我家附近的人行道上遛跶；去国立、州立、郡立、市立公园，在水泥或沙土的小径漫步；在朝晖和夕阳下的海边，踩着海水和软软的沙滩徘徊。有时与家人或朋友同行，但更喜欢的是在工作、读书数小时之余，精力长期高度集中之后，独自一人去活动身体，放鬆大脑。病毒流行期间，要避免去人多聚集的公共场所，找个清静之处散步，就成了强身健体、娱乐休閒的上佳之选。若是在大病一场后散步，就更能真切感到自己确确实实活着，每一步、每一次呼吸都象征着复原和健康，不是短暂的爆发，而是持久散发出炭火般的红热活力。没有健康，创造力再强也是白搭；没有创造，人生将会何其枯燥？散步堪称是健康和创造力的源泉。

　　许多人都喜欢散步，而名人散步的习惯则常常与他们的创造力和成就联繫起来。十八世纪后期的英国，通行的观点是中上层阶级乘车、骑马，只有穷人才不得已而步行。桂冠诗人华兹华斯首次提出，走路、散步是诗意的行为，是与大自然交流的方法。他在英国湖区长时间散步并作诗，据友人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计算，他一生走了近十八万英里。梭罗在马萨诸塞州康科德一带漫步，观察花草树木并做笔记，想从大自然中找回人失去的神性。对另一些人而言，行走不是工作之余的休息，而是工作的前提条件。卢梭写《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时，总要去巴黎附近的布洛涅林苑（Bois de Boulogne）或圣日耳曼昂莱森林（Forêt de Saint-Germain-en-Laye）独自散步。尼采在德国、瑞士和意大利的山中和林间漫步，将行走时产生的想法都记下，写出《漫遊者和他的影子》（Der Wanderer und sein Schatten）。永井荷风在大正时期的东京脚踏木屐到处走，用文字为正在消失的楼阁桥树写照。当然，普通人不要以为散个步就能写出藏之名山的大作。这就像苹果掉在牛顿头上和掉在我们头上，其结果必然不同。

　　心理学家马斯洛（Abraham Maslow）证实，一个人独处的能力与其创造力成正比。所谓独处，不一定是独自关在室内，也可以是众声喧哗之时，独自陷於沉思，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美国乔治城大学教授Cal Newport因而提出“室外办公室”（outdoor office）的设想。他指出，我们应时常带着自己不成熟的想法独自安静地走走。行走在大自然中，目之所触，耳之所闻，无非草木虫鸟，并不喧嚷着争夺你的注意力。在这种情况下，人的大脑处於清空、放鬆状态，这时让它专注思考一个问题，通常会灵光乍现，文思泉湧。当然，这样的做法或许有些急功近利。散步就是散步，不要活得那麼紧张。梭罗在《散步》（Walking）一文中写道，散步就像一切滋养灵魂的活动一样，不要去想工作效率之类的事，而要有“身处当下”的心态才好。工作和杂务如蟒蛇缠身，人几时能学会从中脱身而出，坚壁清野，把自己完全交给步伐的随意和律动？

　　“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即一切都在运动、变化之中。柏拉图不完全同意这一观点，在《泰阿泰德》（Theaetetus）中反驳说，如果一切都在每时每刻不停变化，我们就无法命名并讨论任何事物。不过柏拉图承认运动是事物的常态，并且进一步指出运动分两种：位置的改变（如散步、跑步）和性质的改变（如生病、老去）。有意思的是，人类可以通过前者自然而然延缓后者。虽然，如村上春树所说，能够多年坚持长跑的人不是因为有毅力，也不是为了长生不老，而是真心喜欢跑步，在跑步中感到自己活得积极而顽强。这话同样适用於散步。散步就是散步，无需考虑太多，什麼室外办公、提高效率云云，把它们都忘掉。迈开脚步，深深呼吸，踏踏实实走出一步又一步，像我们遥远的祖先们一样不停地走，从非洲走到欧亚大陆，直到足迹遍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