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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什锦/春入旧年\吴 捷

2021-01-08 04:23:57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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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冬至这一天“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此后却还有小寒、大寒,正是一年中最冷季节。我特别畏寒,难免比别人多穿三斤冬衣,敦敦实实像隻灰熊。然而每年的此时此刻,木兰、桃花隐忍一冬的花苞,都已丛丛聚聚,只待薰风一来,即刻喷发为遮天蔽日、暗香浮动的花火。我心裏也忍不住痒痒的,身上包裹的厚衣服就有点想甩掉了。想起仲春初夏,暖风新绿,群莺乱飞,不禁叹息:春天何时能来呢?

  今年的立春是阴曆十二月廿二日(阳曆二月三日),彷彿春天通晓人意,阴曆新年还没到,它却迫不及待,先来一步,落在旧年裏了。立春早於阴曆正月初一的情况并不少见,九世纪末,日本诗人在原元方就以此为题写过一首和歌:年の内に 春はきにけり ひととせを こぞとやいはん ことしとやいはん(立春在旧年裏就来了,我将现在称作旧年好呢,还是新春好呢?)

  这首和歌或许表达了一种困惑,或许还有些诡辩,立意普通,文采平平,偏偏不知为何,日本大名鼎鼎的《古今和歌集》将它放在第一卷第一首的位置,於是后世註释家就生发出各种颇为荒唐的解说来。因为《古今和歌集》在日本古典文学史上有不亚於《诗经》在中国诗史上的典範地位,笺註家们认为,开卷第一篇必然提纲挈领,暗含美刺,否则,古代的编者怎麼会将它放在卷首呢?室町末期诗人宗祇就认为,这首诗正体现了《古今和歌集》题中的“古”和“今”,象征君子之德、万民之乐、和歌之道、圣代之治。我横竖未能看出这样的微言大义,不禁叹服。《诗经》也曾被解读得面目全非。毛传、郑笺、孔疏,昏话连篇,却是儒家正统诗学的解释,长期以来没有异议。中国文学从幼年时期就与政治教化结下了纠缠不清的渊源,文学的终极目的是辅助王化之道,这种文学观对日本的影响也很大。

  其实,《古今和歌集》的体例,是将歌咏四季的诗歌放在卷首,继之以行旅、爱情等题材。春为四季之首,立春为春季之始,让在原元方这首写立春的和歌坐第一排第一座,也没什麼稀奇。虽然它的文采和立意都平平,却开了个好头,其后佳作名篇不绝,有倒吃甘蔗、渐入佳境的意趣。写诗也是如此,像王熙凤为大观园诗社芦雪庵联句起头,就是平淡无奇的“一夜北风紧”,但众人认为那“正是会作诗的起法”。若像张九龄《望月怀远》那样,首联就是瑰伟宏大的“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读者的胃口都被吊起来了,以为接下来会写宇宙洪荒、超新星爆发,结果后面几联却hold不住,越写越弱,最后“还寝梦佳期”,回屋睡觉,着实令人扫兴。

  一些《古今和歌集》的註本说,在原元方这首和歌反映了期待春天的心情,即春天彷彿知道人们的盼望,先於新年到来了。此说不甚通,但可备一解。无论古今,人们盼望春天的心情是一样的。日本童谣《早春赋》是大正时期小学音乐课的曲目之一,歌唱了春天将来未来时人们殷殷盼望与跃跃欲试之情,至今还广为传唱。歌词中说,早春时分,春天徒有其名,寒风凛冽,天空阴鬱欲雪;但既已听到春的消息,心中就跃动不安,“此时此刻,教人如何是好?”此歌清朗温煦,特别能驱散晚冬和早春“此时此刻”的寒意,安慰“如何是好”的浮躁。

  盛唐前期诗人王湾有首《次北固山下》,写他乘舟江行所见风景:“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朝阳在拂晓时分光照残夜,新年未到,春光却已在江边葱葱茏茏,含笑招手。对离家千里的遊子而言,经冬复立春,今夕是何年?是旧年呢,还是新春呢?旧年还在萦萦不去,新春却无可阻挡地到来了。季节更替,日夜轮转之时,感时思乡的情怀往往特别脆弱,一不小心就溜了出来。盛唐殷璠编纂的《河岳英灵集》盛讚“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一联。《河岳英灵集》於平安后期以前已传入日本,但在原元方是否因此诗而获得灵感却很难说,很可能是两位异国又不同时的诗人想到了一处。

  毕竟,在新旧交替,冬春更迭的此时此刻,谁的心弦不特别敏锐,谁的心中不跳跃着期盼的火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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