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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空间/梁思成:启蒙者的疑惑\方 元

2021-03-01 04:24:51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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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南京博物院是仿辽式建筑。\作者供图

  如果把中国现代建筑史拍摄成连续剧,那麼你会在剧中经常看到一个中等身材、面容削瘦的人物──梁思成。他是中国建筑界的巴金,在历史舞台上扮演了一个文化启蒙者的角色。不过,他也留下了一些疑惑──既是启蒙者的疑惑,也是历史的疑惑。

  今年是梁思成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让我们藉此机会重新认识这位大师。梁思成是中国现代建筑理论的一位奠基人。不过,他的建成作品不多,最具代表性的有四个半。四个是:扬州鉴真和尚纪念堂,北京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北京大学地质学馆和女生宿舍。“半个”是指南京博物院人文馆。我把南京博物院视为梁思成的半个作品,是因为原方案的设计者是徐敬直和李惠伯,而梁思成在修改设计方案时发挥了主要作用。儘管是“半个”,但作为他设计的第一座大屋顶建筑,它的重要性丝毫不亚於梁思成的其他作品,而且是其他作品不可替代的研究实例。

  虽然这座建筑在一九五○年建成,但它的故事发生在十五年前。一九三五年,徐李在博物院设计竞赛中获选。他们的设计方案採用了清代的建筑形式。其后,在梁思成的建议下,博物院建筑委员会要求徐敬直将设计方案改为仿辽的建筑形式,并指定梁思成担任监管和设计顾问。

  从南京博物院的构思至建成,梁思成都是一个直接的参与者。实际上,他拥有双重的身份:既是建筑委员会的评审委员,又担任徐李事务所的设计顾问。即是说,他在设定建筑风格、遴选设计方案、改变设计方向、指导建筑设计等各个主要阶段,都是一个起关键作用的人物。所以,把南京博物院视为梁思成的作品,实不为过。

  为何梁思成如此执著於辽国建筑?对於普通人来讲,清式与辽式建筑没有什麼分别。但对於梁思成,这个分别是非常清楚和重要的。他认为唐代建筑在造型上比清代建筑更雄健豪迈,在结构上更诚实理性,因此更能代表中国建筑的美德和中华民族的精神。但由於当时尚未在中国找到唐代建筑的实物,於是他只能借鉴“恪守唐代严谨遗风”的辽国建筑。

  北宋是与辽同期存在的王朝。南京曾是北宋的江宁府,而梁思成称讚宋代建筑“典雅优美”。那麼,为何他没有为南京博物院选择宋式建筑?北宋与辽国是由不同民族统治的、敌对的两个政权,兵戎相见几十年。如今把辽国的宫殿建在昔日宋朝的城市,这对於南京的历史文脉是否合适呢?遗憾的是,梁先生已不能为我们解答疑惑了。

  内地的学者认为梁思成的设计不同於仿清建筑,亦不属於复古建筑。而我的看法是,无论建筑形式是仿清还是仿辽,它们其实是一家人,都是“宫殿式”,同属於古典复兴主义家族。进一步讲,它们虽然头戴中式大帽子,但设计思想和手法是源於欧美的学院派。

  人们普遍把梁思成看作是欧美的学院派在中国的一个代表人物。梁思成毕业於美国宾州大学,受古典学院派教育。可能因为看到学院派是建立在古希腊罗马建筑的基础之上,因而他发奋研究中国古建筑,试图为建立中国的学院派打下基础。南京博物院正好为他提供了一个实践自己理论的机会。

  学院派的门徒,古建筑的专家,中国古典建筑复兴的代言人……剧情按照这条线发展似乎顺理成章,但梁思成没有按剧本演。就在设计南京博物院的那年,他与林徽因在北京大学设计了两座现代建筑。在这座古都,他们有很多理由选用中国古典建筑风格。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他们选用的是毫无中国特色的现代主义风格。同时,梁思成在一篇文章中力捧现代主义建筑:“所谓‘国际式’建筑,名目虽然笼统,其精神观念却是极诚实的。”

  “国际式”是现代主义建筑中最激进的一种风格。在审美价值观上,学院派与现代派势不两立;在形式和风格上,古典主义与“国际式”南辕北辙。两派的关係如果不是水与火,那也是水与油。那麼,学院派出身的梁思成为何一边做着中国的“宫殿式”建筑,一边又力捧西方的“国际式”建筑?

  表面上看,梁思成是自己跟自己唱对台戏,但很可能的是,他认为两台戏的唱法并无矛盾。这个推测可在他的文章中找到根据:“‘国际式’建筑有许多部分便酷类中国(或东方)形式。这并不是他们故意抄袭我们的形式……它们的每个部分莫不是内部结构坦率的表现,正合乎今日建筑设计人所崇尚的途径。”

  由此看来,在梁思成的眼中,西方现代建筑与中国古建筑在形式和结构上有相似相通之处,它们的关係不是水与油,而是水与乳,是可以融合的。而且他乐观地认为,西方现代建筑与中国古建筑“这两种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的艺术,竟融洽相类似……这正是中国建筑因新科学、材料、结构,而又强旺更生的时期。”

  这个观点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把理论变成施工图时,问题就冒出来了。要把现代的建筑功能和工业化技术塞进传统的、农业手工业时代的大屋顶下面,并非像冲杯奶茶那般容易。儘管中国古建筑是诚实和理性的,但用钢架和混凝土去摹仿木结构和旧形式的时候,建筑就变得不诚实、不理性了。作为仿古建筑,它是一个优秀的作品。但作为现代建筑,它就缺乏说服力了。

  五十年代初,梁思成摒弃了西方的“国际式”,批评它“以‘革命’的姿态……猖狂地攻击欧洲古典建筑传统。”於是,他转而把自己的理想与俄国的学院派结合,推动了新一波中国古典建筑复兴。这一时期产生了一些优秀的民族形式建筑。不幸的是,未等他总结经验,解答疑惑,对他的批判已铺天盖地而来。

  梁思成一生都在探索建筑的民族性与现代化相结合的道路。今日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如何继承和发扬民族文化遗产的问题再次摆在我们的面前。虽然梁思成离世已近五十年,但他的思想对建筑界仍不失启迪意义。如果我们能解开“启蒙者的疑惑”,那将为中国建筑的创新和传承之门找到一把合适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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