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电影《饮食男女》以食物旁及亲情、爱情及友情之事。\剧照

　　似乎每一段恋情逝去后，留下的未必是那些事关爱情的语言或图像，而是味觉的记忆。想不通它为何如此隽永，这样绵长。也许，因为它无需言语，无关乎任何逻辑，因而能够在严苛的理性控制中脱险，永远被封存在潜意识的某个认知盲区。唯有当相同的味道重现时，它才能被再次唤醒。与此同时，由於它无法被理性规训，因而也成为我们记忆档案中最顽固、最失控的那一块碎片。

　　好几年前的日本电视剧《最高的离婚》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台词：“两个人吃的是饭，一个人吃的是饲料。”它颇为残酷地指明了食事从来都不仅仅是食物本身，它所关涉的叙事，主角乃是人。周冬雨和金城武主演的电影《喜欢你》讲述的就是一个男人因为食物爱上一个女人的故事。经由滋味的暗通款曲，爱情得以发生。食事与情事的关係如斯暧昧，不得不让人称叹“饮食男女”一词的精妙绝到。不然该如何解释，在某次狼狈的分手过去许多年后，我们可能连谁最先发现爱情的漏洞，谁先提出分手，谁先转身离去的种种细节都已忘得一乾二淨，但居然还记得大家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是海南鸡饭。那种蒸蒸日上的生活气息，带有异域岛屿风情的调料味道，以及唇齿留香的鸡油质感，似乎提醒着这段爱情还有救治的可能性。

　　在这裏，食物俨然成为一个媒介。

　　经由作为媒介的食物，那些萌发食事的空间，也是情事绵延的事发地。和《重庆森林》一样，无处不在的便利店、街边档、小吃店是市井男女爱情故事的温床。那毫不起眼的，中学门口对面的麦当劳也曾是青春期暧昧的子宫。它的后遗症是：直到今日，只要我和我的少年朋友一想起初恋，舌头浮现的仍然是麦旋风的味道。这也道出了我们这一代人的一个始终无法否认的顽疾：作为从小到大被各种跨国企业製造的味道豢养过的个体，那些漂洋过海，历经多重本土化，被各种消费主义裹挟的味道，早已悄无声息地，带着浓厚的商业气息攻佔了我们情感记忆中最顽强、最无辜的关卡。

　　无法忘记的味道，是爱情屹立不倒的墓志铭。将近十年过去，某段青春恋情的遗骸早已风化，剩下的，只有我和他常去的那个日料店，数不清第几次吃过的三文鱼和天妇罗滋味。还记得第一次到那条闻名遐迩的历史老街吃日料，他坐在我对面，侧靠着贴满日语宣传画的墙捧着小册子看托福（TOEFL）作文。那时，我们都是不知情为何物的穷学生，明明不懂得天长地久却口口声声说着海誓山盟。那时，只要谈起未来，填充的无一例外全是村上春树小说或侯麦电影的情节。那时，曾梦想着日后结伴去名古屋度过一个下雪的冬夜，到小树林裏劈柴生火，看雪花摇摇晃晃地散落人间，过一种侯麦式的东亚田园生活。

　　是的，在那些瑰丽的想像中，我们的情感生活裏从来没有“吃”这个环节。它太世俗，太日常，太动物性，而年少时我们的眼睛裏从来都没有人间烟火的位置。然而，岁月悠悠，当爱情的最后一缕影子都逐步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於无形时，回过头来清算个人的心灵史，竟发现唯一残存的是一起品尝过的滋味。曾经赋形於浪漫的爱情记忆慢慢化作为味噌汤的味道，以及第一次尝到过多芥末的瞬间。辛辣以一种极其粗暴的速度窜进大脑。像爱情一样，它取消了逻辑，抹杀了语词。就这样突如其来，像一场始料未及的事故。而爱情一旦发生，就像坏了很久的电灯突然通了电，事故变成了故事。等到很久之后，这个故事的诸多细节均已散佚，留下的只有芥末的辛辣“通电”的那一分鐘。冥顽不灵，蚀骨铭心。

　　如同世间所有的相遇，我们与某种食物、某种滋味正面相逢的那个黄金时刻，一生恐怕也只有一次。而经由味觉的认知，我们不自觉地用身体铭记了爱情。当我终於懂得爱情的本质背离浪漫十万八千里，它不过是三餐一宿的时候，我和曾经一起真心实意地吃过饭的男孩再也不必见面。和大多数恋人的结局无异，并没有相忘於江湖，也没有在滔滔浊世中相濡以沫，我们只是都成为对方的社交网络中从不现身的观众。某次在社交网络中看到他在纽约某个驰名的日料店吃拉麵，我恍惚想起我和这个不爱吃紫菜的男孩在某个已忘记具体年月，却记得是一个苦苦寻觅一碗传说中的拉麵的冬夜，我们走到一条没有信号、没有路灯的老街时第一次牵上了彼此的手。原来，总有这麼一天，我们始终不得不承认，那些事关爱情的记忆早已悄无声息地跟滋味紧紧捆绑。

　　食事是情事中唯一免於被“格式化”的领土。味觉是如此的铁面无私，提醒我们始终无法逃离人类的动物性。李安的《饮食男女》很早就道出了这一点。吃是本能，再健忘的人都无法抵抗味觉记忆的“攻城略地”。它的诡计在於，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时刻，它早就暗修栈道，构筑了爱情的必要条件。等到一个充分的时机，某种味道突然击中心脏。那时，我们才会猛然发现，人类是这样脆弱、心软的生物，轻易地就被某种滋味收买。哪怕它原本极为普通，平淡，毫不起眼。但自古食事如情事，从来不讲道理。毕竟，红尘滚滚，有什麼经得起推敲？到底是饮食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