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法国滨海努瓦耶勒市郊华工墓园内的华工纪念碑。\©Werner Van Caneghem
日前,一支探测队启程前往铁达尼号在大西洋的沉没地点,希望对沉船残骸的现状一探究竟,因为根据海底探索专家预测,由于洋流冲刷和金属锈蚀,这些残骸或在数十年内分解并彻底消失。
这艘当年从英国南安普敦港首航的豪华邮轮,虽然中途撞到冰山而葬身海底,却留下很多说不完的故事,其中之一便是海难中幸存的六名中国人。由于西方舆论长期的偏见,有关他们的一切被刻意抹去,外界对此知之甚少,仿佛他们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不知有意或无意,一九九七年上映的荷里活大片《铁达尼号》中,一幕短暂的中国乘客的镜头也被剪掉,直到二○一二年的修补版才又重新出现。
最令人愤愤不平的是,有关六名中国幸存者仅存的记忆,竟是无比的屈辱和难堪,他们被抹黑成“为逃生而不择手段的胆小鬼”,甚至遭到驱逐和流放。可事实上,他们在海难中却是奋不顾身,英勇救人,就像目击者记载的那样:“当身旁的水手累到快划不动桨,中国人就主动把水手推开,拿起桨就划,像个英雄一样,直到我们被大船救起。”因此,当幸存者之一的方荣山写下“天高海阔浪波波,一根棍子救生我。兄弟一起有几个,抹干眼泪笑呵呵”这首诗歌时,相信他感慨的不止是死里逃生,更多是命运的坎坷。
他有理由发出这样的感慨,这六名在海外货轮工作的中国幸存者,就是大批远赴欧洲的华工的缩影,他们经历了人生的许多磨难和不公平对待,尽管付出血流甚至生命,却无法被历史铭记。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帮助协约国取得胜利的华工,他们遭遇了西方的集体记忆缺失,正如一份英国报纸在一九七二年指出,中国人在欧洲的故事被彻底地遗忘了。哈佛大学中国史学家孔飞力(Philip A. Kuhn)也认为,“中国劳工为赢得文明之战的胜利所作的贡献,从未得到全世界的公正评价”。
二○一六年,我在伦敦唐人街的中国站参加了一次特殊的活动,英国的华人华侨自发组织起来,掀起一场名为“确保我们铭记计划”的全国性运动,主要目的是为改变一战华工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希望以建立纪念碑的方式,还他们一个公道。主办方负责人告诉我,一战期间中国共派遣了十四万劳工以非战斗人员的名义参加战斗,其中近十万人配属给英军,他们也是遭受歧视和虐待最严重的华工。一战结束后,协约国为他们牺牲的将士建起不少纪念碑,法国、比利时等国也有华工纪念碑,唯独英国修建了六万座纪念碑,却没有一座是为纪念参战的华工。他说,在华人的持续抗争下,英国直到二○一七年才开始承认华工的事迹,并公开纪念在英劳工。
对于一战华工的处境,香港大学历史学系特聘讲座教授徐国琦在他的《一战中的华工》一书中写道:被招募的华工要在招工营待上数月接受训练,而为了防止他们逃跑,招工营四周布满了带刺的铁丝网和保安人员。据一位在华工营任职的英军回忆,这些华工每天都会列队走步并进行徒手训练。那里的一切像个战俘营或军营。然而最为残酷的,还是战争对他们身心留下的严重创伤。
据史料记载,帮助协约国作战的华工任务非常艰巨和危险,他们不仅需要修建工事、挖战壕和运送物资,还要留在后面打扫战场和埋葬死尸,同时要顶着头上接连不断的炮火,几乎是用自己的生命在目睹战争最残酷的一面。很多华工死于炮击,据英国军官在日记中写道,一九一八年五月某个夜晚,德国人对华工营地进行轮番轰炸,至少五十名中国人死于这样的空袭。他们还面临来自毒气弹的死亡威胁,有华工指挥官称,“敌人经常在我们的营地周围投放大量毒气弹,唯一能保佑我们的就是有风从营地吹向炮弹落下的地方将毒气吹散。”“我睡觉的时候从不敢脱裤子,并随时将防毒面具放在枕边。”可以说,整个一战持续了大约一千五百天,对许多华工来说,他们的记忆可谓漫长而恐怖,在不少人心中更是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但是就像《一战中的华工》书中所提到,考虑到华工在战争中的苦难、奉献和牺牲,他们得到的补偿是远远不够的,他们不能享受退休金,而且英国政府对重伤华工的补偿更以吝啬著称。比如一名华人被弹片炸瞎了一只眼致盲,英国政府却只给他们几十个银元作补偿。一九一九年伦敦娱乐杂志《潘趣》(Punch)上这样记载华工:“荣耀和赞誉,奖牌与丰厚的赏赐与你无关,没有人为你戴上胜利的桂冠,没有人提议你理应获得大英帝国十字勋章。”
由于缺乏对华工应有的记录,准确的死亡人数无从统计。据学者估算,可能在欧洲失去宝贵生命的华工约三千人,但他们就像风中的尘埃,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历史之中。今年四月,英联邦战争公墓委员会(CWGC)的一份调查报告发现,与白人士兵“一人一墓碑”相比,迄今很多一战华工逝去的生命只换来一个无字碑。
记得在唐人街的那次活动中,一位华侨跟我说,华工不应成为被遗忘的人,纪念他们不仅为了追求历史公义,也是为华人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