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江西上饶广丰的吴氏宗祠。\资料图片

　　三年前才得知，我是闽南客家人的后裔。据葛剑雄先生《客家文化》考证，客家先民于西晋末期八王之乱时从中原逐渐南迁。我先祖最晚于宋朝已迁至福建安溪，以种茶为业，宋末有一支移居江西上饶，广丰即是我祖父的故乡。

　　最近第三次读《资治通鉴》西晋末至隋初的大分裂时期，因为千头万绪，乱七八糟，所以精彩纷呈，一再重读。宫廷内斗，引发藩王作乱，各族混战。五凉、四燕、三秦、二赵，成汉、胡夏，传统“十六国”割据之外还有冉魏和前、后仇池，以及盛乐拓跋鲜卑与辽西段氏鲜卑。北魏一统，随即分为东、西，代以北齐、北周。南方偏安，东晋宋齐梁陈。征战加内讧，绵延三百年。安史之乱、黄巢起义、宋末蒙古骑兵南下，战乱无已，客家人继续南迁。我常推想祖先们是怎样背井离乡，一路南行的。不可能一口气从黄河流域逃至福建海隅，而大约是三日经一镇，十日过一城，枕戈待旦，稍作安歇，一旦风声鹤唳，立即星夜启程。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随其他流民一同避秦南走，辗转沟壑。或许在局势安定后，他们走过回头路，或许在某地定居过若干年乃至一两代人，逢凶年饑岁，又匆匆移居。从中原到淮南，自秦雍而洞庭，从江浙至粤闽赣交界，明清时期还有人远走南洋和美洲。

　　祖父民国初年生于广丰，八岁随母赴上海投靠亲戚，此后再未回乡，只偶尔对子女提及，家乡名为“廿四都”。三年前，父辈兄弟姐妹携家眷，一行人浩浩荡荡从上海去广丰寻亲，在横山镇受廿四都居委会主任热情接待，寻到我曾祖父三位兄长的后人，并拜谒当地江西省文物保护单位、原建于干隆年间的吴氏宗祠，读到家谱中祖先姓名。我客家先人从中原远迁闽南，支系又北归，自闽南而赣东。祖父幼年迁沪，父辈大学毕业，工作分配至北京，我成年后又从北京漂到海外，三代之间，代代迁徙，也真是“客家人”了。

　　“客家”之得名，一说是“先来为主，后到为客”，仿佛隐含了寄人篱下的委屈和苦难。然而葛剑雄指出，客家先民的主体是中原的衣冠士族，是东晋南朝保存儒家文化和制度的中坚力量。客家人对此引以为荣，念念不忘，无论迁至何处，都重视修族谱、起堂号。客家话源于东晋至唐朝的北方官话、江淮官话，因客家先民有文化优势，虽然迁至他乡，语言以同化当地为主，接受当地影响为次，客家话最终形成于宋元之际。“天之未丧斯文”，即便来到异乡，依然不改本色，因为先人们随身带着语言、文化、历史和回忆。有了这些，长居他乡，亦无不可。

　　无论在中华大地南北迁徙，还是如沙鸥飘至海外，都要去适应不同的语言、文化、风土、人情，却也应珍视故乡文化的瑰宝，将各地菁华融合锤炼，成为一个新的自我。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世界很大，容得下来自任何地方的旅人和游子，尤其是在一个移民城市或移民国家，只有先来后到之别，并无主客之分。只要纳税、守法、尽己所能参与公共事务，你就已然是社区的一员，可以毫不“客”气，做自己命运的主人，并为弱势群体发声，不必“万里悲秋长作客”，何妨“此心安处是吾乡”。

　　柳田国男是日本民俗学的创始人。一八九八年的一天，还在读大学的柳田在伊良湖（今爱知县境内）散步，见到一只漂上岸来的椰子。他将这一经历告诉好友岛崎藤村，岛崎诗兴大发，写下《椰子の実》（椰子的果实），后来由大中寅二谱曲，自一九三○年代至今在日本广为传唱。诗以文白参半的日语写成，简译如下：“从远方不知名的小岛，漂来一只椰子的果实。离开了故乡的岸，你随波漂流了多少岁月？／养育你的老树是否依然繁茂？树枝还投下浓密的影子吗？我也与你一样以海岸为枕，孤身一人漂泊旅途。／拾起椰子紧贴胸前，流离之愁新添几分。眺望海上落日，泪水在异乡滚滚而下。／想起那重重叠叠的波涛，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故乡。”

　　有时会羨慕几个少年时认识的朋友。他们从读大学、工作到成家，从未离开以父母家为圆心、五十公里为半径的区域，就像掉到树根旁的椰子，总有老树的荫蔽照拂。还有很多人，包括我，却从椰子树上掉到了海里，在海涛中漂荡浮沉，最后被冲上一个陌生的海岸。掉到海里，最初当然是自己的选择，但也有命运的风向和洋流，暗中主宰着人生的轨迹。椰子落入海中，得以见识沧海之阔，轮舟之奇，重重叠叠的波涛之美，兹游奇绝，浮浮沉沉之间获得了绝对的独立和坚韧。只是在中国传统节日如中秋、春节期间，偶尔会想到《椰子的果实》，虽然早已不会“泪水滚滚而下”，但念及我客家先人的历史，感慨也比平日多了几分。

　　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一九六二年在美国接受采访，说自己没必要再回俄国，因为“我需要的俄国的一切我都带着了：文学、语言和我在俄国度过的童年。”就像客家人，播迁流离，却永远维系着传统的语言、文化和回忆。千百年前，谁是此地之主？群英荟集，尽是他乡之客。漂到哪里，心就放在哪里。如此，何处不是家乡，何处的海岸不能随意停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