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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谈/佳肴与醃菜\吴 捷

2021-11-29 04:27:16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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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翻译工具的应用渐多,但机器只是按照程序解码成串的字词。\资料图片

  我有个“零零后”学生,主修历史,虽不懂中文,却壮志凌云,想将李大钊、艾思奇等人的著作译为英语。他的方法?当然是谷歌翻译。校对时他只读英译,有读不通之处就来请教我。若只是随便读几段谷歌的译文,会感到相当雅驯自然。不知何时,机器翻译进步到令人刮目相看的程度了。

  然而,不必细心核对,也能发现机器译文的局限。比如,谷歌不会识别人名,人尽皆知的“阿Q”,它茫然不识。而且,一遇古代语言,像极为平常的“窗含西岭千秋雪”或含义古奥的“阴阳时位”,谷歌就不知所云,莫名其妙。二○一八年,美国认知科学家、比较文学教授Douglas Hofstadter在《The Atlantic》(大西洋月刊)发表文章《The Shallowness of Google Translate》(谷歌翻译的肤浅),指出谷歌代表的智能机器翻译无法替代人的翻译。结论并不新颖,但文中的试验却很有趣。

  Hofstadter设计了一个小圈套,让谷歌将以下内容译为法语:“In their house, everything comes in pairs. There's his car and her car, his towels and her towels.”(他们家里的一切都成双成对:他的汽车和她的汽车,他的浴巾和她的浴巾)谷歌把“他的”和“她的”译得毫无差别,自己却浑然不觉有异:“......Il y a sa voiture et sa voiture, ses serviettes et ses serviettes.”原来法语名词性别为本身固有,如voiture(汽车)是阴性,需用sa修饰,无论汽车的主人是男是女,而ses可修饰一切复数名词。Hofstadter改为“Il y a sa voiture à elle et sa voiture à lui......”就清楚多了。他又从杨绛《我们仨》中任选一段,谷歌英译不但在“南书房行走”这一历史名词马失前蹄,而且未识别“锺书”是人名,译作“the book of fear in the book”。岂有此“译”!然而机器不会自我质疑,也就无从推敲、修改。

  用Hofstadter的方法,我选小仲马《茶花女》给我印象极深的一句:“Si peu de temps que j'aie à vivre, je vivrai plus longtemps que vous ne m'aimerez.”茶花女初次与阿芒长谈,半开玩笑地预言二人的未来,“j'aie”是表推测的虚拟式。王聿蔚先生的中译非常贴切:“即使我活不多久,我活的时间也要比您爱我的时间长些。”谷歌英译基本逐词直译,勉强达意:“So little time that I have to live, I will live longer than you will love me.”但虚拟的口脗远远不足,可改为“However short I may live, I would live longer than you would love me.”中译则大翻车:“时间太短,我必须活下去,我会活得比你爱我更长。”可见机器翻译有时并无语病,却与原文之意相差甚远,遇到微妙语气、幽深情境就更加溃不成军。

  究其原因,Hofstadter说机器无法理解语言,不会思考、想像、记忆,只是按照程序解码成串的字词,而人的翻译是艺术,要调动译者的全部语言技能和人生经验。余光中先生也曾说,译者必须才学兼备,极为熟悉两种文字的形、音、文法、修辞、思考习惯、美感经验、文化背景。所以谷歌翻译只能作为日常娱乐或“肘后备急方”,为普通人将天书般的外文字符转化为多少有意义(虽然未必正确)的母语。若想求真知、做学问,必须下功夫学外语,别想用谷歌投机取巧。Hofstadter还预言,即使数据库扩大,机器翻译因为不能思考、理解,在可预期的未来无法替代人的翻译。

  人胜过机器,只是理想情况,糟糕的译者并不比机器高明。余光中说他们“外文不济,中文周转不灵,词汇贫乏,句型单调”。若加以游历不广,经验不足,率尔操觚,译文就更令人不敢恭维。比如翻译了很多村上春树作品的某译者,常对片假名不知所措:コーンフレーク(corn flakes)译为“玉米饼片”,チーズケーキ(cheesecake)译作“奶酪饼”,ドーナツ(doughnut)成了“油炸饼”,仿佛有些大饼情结,而セブン-イレブン(7-Eleven便利店)竟译成“榄球队足球队”!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写到柿叶寿司,有句“鲑の脂と塩気とがいい塩梅に饭に渗み込んで”,我手边两个中译本都作“鲑鱼的脂肪和盐分像上等的醃菜渗进了饭卷里”,望文生义,点金成铁。什么是“塩梅”?《尚书》有句“若作和羹,尔惟盐梅”,盐梅代表鹹、酸,亦指调味,并进入日语词汇。谷崎原文“いい塩梅”指味道调和得恰到好处,何来“上等醃菜”!Thomas Harper的英译极佳:“The oil of the salmon and the slight hint of salt give just the proper touch of seasoning to the rice.”

  以上只是个别词句的错讹。全文译得半通不通,“达”出了问题,其等而下者,与形消神散、槁木死灰的机器翻译何其相似。其原因也相似:没有利用人脑特有的学习、理解功能,只是在机械解码。余光中的体会是,“一句英译中,常需删去徒乱文意的虚字冗词,填满文法、语气上的漏洞,甚至大动手术,调整词序。”板櫈要坐十年冷,精研语言,参透人情,才能成为游刃有余的翻译大家。

  我最欣赏傅雷和杨绛二位先生的译著,白话行云流水,神采飞扬,字里行间隐隐透出古书的幽香。那不是一按电钮或一拍脑袋就能到手的“上等醃菜”,而是苦心孤诣、积累多年的学问和素养,是鲑鱼的油脂和若隐若现的咸味与饭粒微妙的交融,一道倾注心血、五味调和的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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