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甜睡一晚，次日仿佛万事如常，新闻却说，附近一带都被夷为平地了。

　　十二月十日，星期五。一边听圣诞歌曲一边吃晚饭时，全市拉响龙卷风警报。之前所有龙卷警报，结果无非狂风暴雨，在家闭门不出即可。第二日是学校冬季毕业典礼，我受邀在入场式领队，全套礼服早已备好。几个学生以最高荣誉毕业，如何合影、庆祝，已与他们策划多日。入夜，雨疏风骤。后半夜醒来，一片漆黑，是停电了。

　　十一日晨，停电持续。出门看似一切正常，只是红绿灯全部熄灭。往来车辆开到路口，都主动停车，依先来后到顺序，逐一通过，秩序井然。遇一警官，说附近几个城镇都“没了”。我不信：“有那么严重？”他给我看手机视频：本市西北二十英里的M镇，也是他的老家，已成废墟。“整个极端天气系统带来三十个龙卷，扫过阿肯色东部、肯塔基中西部以及田纳西和印第安纳部分地区。M镇有家蜡烛厂全被摧毁，数十人死难。本市东南十英里也有一个龙卷过境。这里躲过一劫，实在幸运！”

　　毕业典礼当然取消了。听收音机，此次是肯塔基史上最大龙卷风灾，数千房屋、上百通讯塔被毁。停电、断网，但家中有自来水，有烧天然气的暖气，罐头食品、饮用水充足，蜡烛、应急灯也早有准备，四五天内，温饱无虞。收拾一下心情，回到书桌前，继续读亚里士多德。

　　午饭是冷牛奶、面包、生芹菜、鱼罐头，冰凉沁骨，好像高原露营。播放贝多芬《英雄》交响乐，以壮士气。猫无忧无虑，吃吃睡睡。下午，年届古稀的老系主任骑脚踏车来访，“来看看你们是不是还活着！”她告诉我，市内哪里可以充电，哪里免费供应热水热餐，以及学校体育馆仍有供暖设备，成为本地临时收容所。狠狠拥抱我后，她又去看望另一同事，我才想到，方才二人近距离交谈，都没戴口罩，但龙卷肆虐后，有此人情温暖，管他什么病毒！

　　十二日中午，来电了，共停电三十六小时，仍无网络，无法联系在北京的家人，想来他们已知此地遭灾，忧心如焚。幸好美国国内电话通畅，致电阿肯色州的朋友，请她给我父母发邮件报平安。父母随后联系上我的一位当时在外地的朋友，终于放心。

　　冬季日短，兼以停电，不宝尺璧，而贵寸阴，想趁白昼尽量多做些事，多读几页书。暮色中出门，红绿灯和加油站依然漆黑一片。附近一酒吧正将一箱箱食物堆到门外，想来是因冷藏设备瘫痪，要借夜间零下温度保存易腐败食品。学校已放寒假，大学区清清泠泠。回家后，烛光晚餐。罐头玉米、罐头豌豆和胡萝卜、生羽衣甘蓝，“饭疏食，饮水”。想起不幸失去生命或家园的人们，只有悲伤。白烛荧荧，为丧生的蜡烛厂工人流下一朵朵安魂的泪花。

　　十三日晨，中断约两天的网络恢复，看卫星云图，连串龙卷遍地开花，方知本市何其侥幸。忙着答复来自各地亲友的问候，忙着问候本地朋友和学生，忙着查阅社交媒体和工作邮件，都是大学、教堂和社团寻求捐款捐物的信息。学校健身中心为前来救灾的国民警卫队提供住宿，停着一辆迷彩图案的军用运输车。体育馆前，五辆十八轮大卡车，标有“田纳西特遣部队城市搜救”，正在装运成箱的物资。进体育馆问是否需要义工，年轻女兵笑说不用。馆内，校篮球队正在训练。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荧屏满是周边惨景，唯有自己脚下的土地没有崩塌。追读新闻已无必要，所有人的精力，如今已转入救灾和重建。越是刻不容缓，越是要有条不紊，淡定安静，“Amid the cold of winter, when half spent was the 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