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舒飞廉《阮途记》的时候,恰好邱华栋先生赠我一册他的文学评论集《小说家说小说家》,大抵因我也写小说,扉页上邱先生遂写了句“小说家创造世界”。这句我很喜欢。一个写小说的人,若他的文字可构筑一个独有的世界,其笔下人物可在现实和虚构中任意往还,那么这本书也就成了。
《阮途记》九篇,跨越文体,是舒飞廉“野心”的实验,重构江湖,是他华丽的冒险。
纵览武侠小说的发展历史,如何结构一个独特的“武林”,一直是一代又一代武侠作家追求的梦想。这个虚构的世界,有着与现实相关的道德准则,也有独立的“法外世界”,人物活动的空间,与现实的世界,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有浪漫传奇的想像。
舒飞廉是湖北人,《阮途记》以洞庭湖为舞台,有君山岛,有桃花源,也有云梦泽,他以文字,欢快地唱着一曲家乡的“楚歌”。明人吴敬盛说:“江汉若带,衡荆作镇,洞庭云梦为池”大气磅礴写活了楚风。地域文化的因素,会长久地影响历代文学的素质和气质,中国文学一上路,便和地理环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楚辞》即是“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据此,舒飞廉其实在复活其家乡的原生态文化景观。
楚地有天然神秘文化的因子,是由该地区独特的自然环境、人文环境长期孕育的结果。舒飞廉对于家乡的风物自然谙熟于心,他曾经在《飞廉的村庄》《风土记》系列散文中,有过细致的描绘,其用笔准确,竟然增减不得。迨至小说,舒飞廉拓展了关于故乡的想像,转而成为传奇化的写作。
既云传奇,从语意上理解即是指对奇闻逸事的记录与叙述,而就中国文学的叙事传统来看,其要旨之一则是以生动的情节来讲述动人的故事。传奇的关键在一“奇”字。
舒飞廉笔下的赵文韶(《续齐谐记》)、芸娘(《浮生六记》)、袁安(《后汉书.袁安传》)其来有自,甚至舒飞廉自己的名字,以及“木剑客”也出入其间,化用了若干中国传统笔记小说的元素,却突破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想像瑰丽,别作传奇。
在发扬传统小说“传奇”这一特质之后,舒飞廉执拗地将写作重点落在书写人在世俗的困境上。为此,我捏了一把汗。但也让他这一系列小说,除了能见诸《九州幻想》《飞.奇幻世界》《今古传奇.奇幻版》,更能亮相于《山花》《小说界》《西湖》这样的刊物中。
唐人在“有意作小说”时,已经具有生活化、言情化,甚至世俗化的意蕴,及至明清戏曲传奇,乃至再后来的《金瓶梅》《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等,都是在“世情”上与传奇相通。是以,传奇并非不能采用“实录”笔法。而“实录”之“实”,非仅生活环境,更在人性。鲁迅也言:“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
“世情”与“传奇”相逢,《阮途记》丢开了世俗恩怨、江湖仇杀、快意恩仇、为国为民,取而代之的是对生命的本质以及存在意义的追求和探索。
《阮途记》当然来自《晋书.阮籍传》:“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王勃也在《滕王阁序》中说:“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武侠小说大幕已垂,似乎已至穷途,可发一哭,而舒飞廉却在此时,盘膝独坐洞庭湖畔,弹剑而歌,奉献出了一本绵延十载的小说集,重构“武侠世界”,别开生面,烛照前路。
阅读时,骤然发现“翠柳街”,不禁莞尔。二○一九年,我去《长江文艺》编辑部做客,才发现湖北文联、作协、《长江文艺》《中国楹联报》,包括《今古传奇》大楼,都在翠柳街一号。当年,舒飞廉正是在这里开始了《阮途记》系列江湖奇谈的构思和写作。不知今日的舒飞廉,拿到《阮途记》样书时,是否会想起那栋大楼和那块翠柳街一号的牌子。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