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家的老祠堂,几百年的建筑了,推开尘封了很久的木门,蝙蝠绕梁而飞,极肥硕,令人骇异。生平所见未有如此之大者。
同样是昼伏夜行,与猫头鹰相比,蝙蝠在中国的名誉算好的。牠的名目和福字同音,中国古建筑以及砖刻石刻中随处可见蝙蝠。徽州人家老房子里,往往有木雕蝙蝠,寓意抬头见福,此俗古已有之。商代玉雕的蝙蝠形饰带冠兽面,突吻、细眉、圆眼、立耳、悬垂状大鼻,又大方又神秘。
年画里亦屡见蝙蝠,大多画成红色,翱翔游戏状,与童子一起嬉玩,或者纯是五只蝙蝠,题为《五福临门》。旧时婚嫁、寿诞等喜庆妇女头上戴的绒花和一些服饰、器物上也常用蝙蝠造型。丝绸锦缎也常以蝙蝠图为花纹。
韩愈《山石》一诗写过蝙蝠:“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鲁迅先生却对此诗颇有不屑,实在韩愈很写实,那样的景况我也遇见过,今时追忆,还觉得有趣味。《山石》一诗下面两句清新:“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不少画家手绘芭蕉,多借来题款。元稹也写过蝙蝠,《景中秋》诗中有云:“帘断萤火入,窗明蝙蝠飞。”意境空明一些,还是写实。
黄昏的蝙蝠,在乡村另有一番风味。夕阳下山。妇人在晾衣杆上收拢衣服。牧人赶回牛羊,老牛吃饱了,却要在塘埂多磨一会儿,啃着草皮,懒洋洋嚼着,迟迟不肯归栏。晚风斜吹,几个歇了工的农人坐在田埂上吸纸烟。孩子们在稻床上疯跑,蜻蜓低飞。这时不知从哪里来的蝙蝠,来来回回在头顶盘旋,不过两人高,疾速如鬼魅山魈。
祖母家碗柜里曾飞来一只蝙蝠,偷食了不少盐,被活捉了。每见蝙蝠,祖母总拿一根竹枝乱扫,赶牠们走。哪里打得着,片刻就累了,扔了竹枝,坐在石槛上喘息。蝙蝠似也欺人,专绕祖母一通乱飞。薄暮的景色与蝙蝠相谐。旧时故乡蝙蝠黄昏景象,今日忆起,有一种萧寂微淡的哀愁,仿佛读一本败残的旧书,其间悲愁,浮人意趣。
北原白秋在《日本的童谣》中说:“我们做儿童的时候,吃过晚饭就到外边去,叫蝙蝠或是追蝙蝠玩。我的家是酒坊,酒仓左近常响蝙蝠飞翔。而且蝙蝠喜欢喝酒。我们捉到蝙蝠,把酒倒在碟子里,拉住牠的翅膀,伏在里边给牠酒喝。蝙蝠就红了脸,醉了,或者老鼠似的吱吱地叫了。”这世上喝过酒的蝙蝠想必不多。
乡间岩洞里常见蝙蝠窝,蝙蝠倒挂在石壁上酣睡。《抱朴子》上说,有蝙蝠能活到一千岁,色如白雪,停步则倒悬,头脑太重的缘故。还有古书上说蝙蝠得而服之使人神仙。世人都道神仙好,不见谁人入仙道。忘不了的东西太多太多,只得凡俗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