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江南古城春意盎然。/作者供图
足足一个月的防疫隔离程序完成后,赶往老家看母亲。自二○一九年圣诞节至今,两年半未见八旬老母了。老妈刚做了腰椎手术,需卧床一个月。
久别亲人,又逢阳春,但心情并不轻松。本来京城到故乡有直达高铁,不知为什么取消了,须转一次车。疫情仍在此伏彼起,对于转车的省会和故乡的防疫要求,尽管事先做足功课,也恐因“动态调整”临时被“熔断”。早晨不到八点出北京家门,下午四点多到老家台门(中间转车做防疫手续占用一个小时)。终于踏实了。
两年多未见,母亲的气色状态大不如前。病痛一个多月,人瘦了,显得苍老许多。记得某年冬天,母亲生病,我从香港赶回来,母亲尚能撑着做好莲子羹等我,那是二○一五年初吧;记得母亲曾兴冲冲坐公交去看越剧看合唱节演出,一晃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记得母亲常去图书馆借书,一个月十几本。在新加坡妹妹那里,也常常去国立图书馆借书看……那些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在香港这几年,虽不常见母亲,微信电话是常打的,往往一聊个把小时,母亲思维敏捷,聊天时反应和节奏都跟得上。记忆中的母亲干练精神,眼前的母亲衰弱萎靡。人之老去好像是几十年的漫长过程,但你一旦意识到衰老,就是一瞬间的事。虽然时间给了足够的适应期,这突如其来的衰老还是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母亲见了我很高兴,当晚同我聊到凌晨一点多。夜里我也终于可放心关掉手机──母亲就在身边,不须担心了。
次日早晨下起雨来。正打算去超市买菜,门口传来叫卖声,一位戴着乌毡帽的老者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卖菜。车上的菜很新鲜,我要买芹菜。老人说剩下不到二斤,五块钱都拿走。我看下着雨,老人不容易,就全部买下了(后话:吃了好几天)。亲戚来看母亲时,带来蔬菜和炖好的蹄膀。母亲问都有什么菜,我说马兰头什么的。母亲看看说不是马兰头,是荠菜。我把竹笋的老叶剥掉存放,母亲说那样会变黄的,果然第二天嫩绿的笋就变黄了。
每天早晨给母亲蒸一个鸡蛋羹,加入剁碎的虾肉。第一天膏状正好,第二天蒸了二十分钟仍不成,上网查看秘籍,再改进……笋丝炒荠菜,吃了两口觉得有点生,又到锅里再翻炒。炖燕窝桃胶,食材一下子放猛了,炖锅溢满,母亲指导分成两锅,足足吃了三天。想要葱花,母亲说到对面邻居家门口花盆剪,不用打招呼。
就这样,每天跟着母亲的节奏起居,为饭食羹汤笨手笨脚忙碌。江南三月,杏雨微凉,厨房的蒸汽温润热腾。天晴时,推开门窗,饭香蒸汽奔湧而出,阳光携带着河水的岚气,裹着街坊们家长里短与菜贩讨价还价的乡音湧挤进来。世道纷扰,事事繁杂,这样的市井柴米琐碎,有一种特别的治癒力。抚慰游子心的,还是这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
老城仍然在大拆大建,外围的新城永远在建桥修路盖楼,每次回来所见就是“工地复工地,工地何其多”。向以小桥流水著称的水乡风貌已荡然无存,代之以千城一面的高楼高桥阔路。母亲所在的老城区,成了这座两千多年古城硕果仅存的“盆景”之一。说是旧城保护,近些年的拆改并不少。眼下正在建×××故里,××弄拆没了,××巷拆没了,幽静的老城区也成了工地。眼下,家门口要新建一座桥,河水被截断抽乾,河岸的大树被砍掉,院子被占去一半围挡。早起,一群老头老太太围着施工队吵,他们閒聊晒太阳晾衣服晒干菜的庭院很快就要被新桥占据了,庭院将成为行人来往通道,以往的幽静将不复存在。吵了半天,当然是无效的。台门里患了癌症的老人,叹了口气,默默把晒太阳的藤椅搬进天井。几笸箩笋干在坚守剩余的空场。
争吵的结果,是施工队给正对桥头的台门口挂了两面红旗一面八卦镜,以传统方法消解老人家们有关风水的担忧。即将见底的河水中有小鱼跳跃,埠头餐馆的厨工站在没脚踝的水里撒网捞鱼。刚刚在争吵的街坊们围在岸边看热闹,但见厨工利落地将网一撒双手交叉再一收,网底兜上几枚亮晶晶的小鱼,看热闹的人一片欢呼……百姓的欢喜忧愁,就是如此简单朴素。
上海正遭受疫情,这里将承接由沪疏散的三千名隔离者。虽距上海不远,古城的百姓多数不戴口罩依旧自己的生活。近晚时分,河面平静如镜,倒影中,柳绿桃红,黛瓦粉墙,古桥初灯。老者坐在岸边钓鱼,男孩沿廊桥走过,大声吟诵“河水折弯了月光”……
天井里,母亲种的月季花含苞待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