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眼疲劳通常是由于长时间的阅读或者盯着电子屏幕引起的。/资料图片

　　前年居家时间较多，像Pac-Man食豆一般狂吞滥嚥，读完一百七十本书。去年略为收敛，也读完一百三十本。最大收获：视疲劳。咨询几位同事，发现他们也有视力疲弱之苦。于是有“斯人斯疾”之感：最需用眼的一群人，却都人未老而眼先衰了。

　　眼力不济，用眼过度是一个原因。古代学子清贫，囊萤映雪，凿壁偷光，世传佳话。后来呢？史传不载。我猜，后来他们大概都雾里看花，像韩愈未满四十而“视茫茫”了。古时灯烛昏暗，如今虽有护眼台灯，眼睛也经不起电脑、手机荧屏的时时戕害。还有很多人自幼视力不佳。西奥多．罗斯福童年近视，十三岁终于戴上眼镜，世界顿时一改旧容，却常被取笑为“four eyes”，为此还跟人打过架。在我的中学时代，“四眼”这个绰号已很少听到，因为中学生近视、戴眼镜已极普遍。那时我因为比较高，只能坐在教室最后两三排，黑板上的图文，“远看一朵花，近看是乌鸦”，只得给心灵之窗装上一层玻璃。此后玻璃越装越厚，再也取不下来。

　　如果长期视疲劳，或者眼疾未能及时医治，尤其在医术不发达的年代或战乱时期，就可能导致视力下降乃至失明。弥尔顿的第十九首商籁写自己人生尚未过半，就已在黑暗广阔的世界里失去光明。然而，正如“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弥尔顿的《失乐园》、《复乐园》和《力士参孙》都是失明后完成的。陈寅恪全盲后著作上百万字，占毕生著述近一半。只是视弱目盲，毕竟极为不便，需及早保护视力，以免日有所亏。视疲劳的最佳疗法，或许是放逐海岛三个月，与鸥鹭为伴，看日落月升，但严禁读书或使用电子设备。然而对爱书人而言，这样的生活过不了三天就会开始伐木凿舟，密谋逃离吧？

　　眼的原始形态是生物表皮上的一个感光点，动物界至少有四十次独立进化出类似眼睛的感光器官。可是人类最终只长出一双眼睛，损伤后很难复原。所以弥尔顿失明后在《力士参孙》中抱怨：“为何视觉／竟局限于眼眸一样的软球？／如此显著，如此易毁，／不像触觉遍布全身，／可从每一个毛孔恣意观看？”这……似乎并非很美的诗歌意象，而是恐怖电影场景，虽然我理解诗人的心情：如果人的视觉器官不止一双，就可以轮换使用，不致劳累，即便损坏了几个，也总有备用的。古希腊神话有百目巨人阿戈斯，睡觉时总留一些眼睛睁着，所以天后赫拉将宙斯的小情人伊俄变成一头牛交给他看管。古罗马史诗《埃涅阿斯纪》第四卷写到散播谣言的女瘟神法玛，翅膀的每片羽毛下都有一张嘴、一条舌、一只耳和一只睁开的眼睛，从不闭目安眠。《西游记》里有蜈蚣化成的多目怪，“两脇下有一千只眼，眼中迸放金光”，孙悟空打它不过，只好去搬救兵。这些怪人怪物虽形貌可怖，却可东张西望、无所不窥，睁十只眼闭十只眼，永无视力茫盲之叹。

　　医生说滴眼药水可缓解视疲劳，眼药水总会令我想到莎剧《仲夏夜之梦》：森林中的小精灵乱点鸳鸯谱，趁二位青年熟睡时，在他们的眼睛上点了Love-in-Idleness花汁，施以“睁眼所见，一见锺情”的魔法，二人遂爱上醒来后见到的同一女子；连仙后也中了同样的魔法，睁开眼睛，看到一头纺织匠变成的驴，立即爱得发疯，一时好不热闹。有没有想过，爱有时近似一种近视或盲目的感觉？我们不知是被哪个精灵施了魔法，睁开眼来，看到的第一个生物就是他或她了。当时恰巧在身边的会是谁呢？可能是心仪已久的佳人或男神，也可能是一头笨驴。或许，目光如炬、千拣万选，都不如一场误会结下的良缘；而分手时人们总埋怨自己当初眼力不济，常说的一句话是“我那时真是瞎了眼睛！”

　　《圣经．马太福音》：“心灵虽然愿意，肉体却软弱了。”耶稣的这句话可以理解为：读书一时爽，视力“火葬场”。中学时代，一位老师知道我爱读书，凝视我的双眼很温柔地说：“好好保护你的眼睛，为了将来读更多的书。”此后我却未能遵师嘱，横扫万卷，乐此不疲，眼睛终于茫茫然败下阵来，现在只得尽量以耳、口代眼。罗素、邱吉尔都擅长口述，僱一个秘书打字，自己一边踱步一边出口成章。如今，手机语音输入可以取代私人秘书，但稍微文雅一点的词句就会将它难倒，比如告诉它“斯人斯疾”，它却只知道“私人司机”。不过语音识别技术必将进步，代替人眼部分功能的Vision AI技术也将大行其道，未来的人们也许再也不会有视力茫盲之苦了。

　　在那一切成为现实之前，温馨提示：不要试图在一年里读完一百七十本书……